冀州城的秋雨初歇，残云恍如破絮般挂在西城墙头。
药师拎着昭桧懿的后领，穿过城外密林。
昭桧懿的锦袍已被荆棘划得褴褛，脸上血污与泥渍混杂，唯有那双曾藏尽权谋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
他记得殇德书房里那道淡金色的气劲，若不是药师的毒针阻拦，此刻他已是具冰冷的尸身。
“药师兄，”昭桧懿嗓音嘶哑，挣扎着想要站稳，“殇德那老匹夫虽未追杀，可城中已遍贴我的画像！此番若不走，必死无疑！”
药师脚步未停，袍角扫过带露的蕨类植物，留下一串暗绿色的药渍。
他救昭桧懿，并非念及情谊，不过是九策虽败，留着这颗棋子或能在日后扰动冀州城的浑水。
但此刻昭桧懿只想携财远遁，于药师而言，确已失了利用价值。
“往东十里，有处马场。”
他的声音混着林间潮气，听不出情绪，“我已备了匹风驰，够你跑出冀州地界。”
昭桧懿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随即又疑虑：“风驰？可是那匹连驯马师都被摔断腿的烈马？”
药师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下，松开手。
昭桧懿踉跄着扶住树干，咳嗽不止。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黑瓷瓶，抛给昭桧懿：“瓶中是“燃筋散”，给马灌下，可激发出它潜藏的所有力量，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药师顿了顿，他看着昭桧懿小心翼翼接过瓷瓶的手，补充道，“只是……一日之后，它便会五内俱焚，暴毙而亡。”
“你需在那之前，寻好换乘的马匹。”
昭桧懿握着瓷瓶的手指骤然收紧，釉面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
这手段，当真是药师的风格——极致的利用，连牲畜亦不放过。
昭桧懿抬头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药师已转身走向密林深处。
“药师兄！”他对着那背影喊道，“他日若有需要，昭某……” 。
回应昭桧懿的，只有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消散在渐起的山风里。
他握紧瓷瓶，眼中的惊惶渐渐被贪婪取代。
殇德的情谊？不过是屠刀前的最后一丝犹豫。
通缉令？那正是自己脱离冀州城这潭死水的契机。
昭桧懿想起那几处隐秘的别院，地窖里堆满了历年搜刮的金银珠宝，足够他在某个偏远小城做个土皇帝，享尽纸醉金迷。
昭桧懿不再停留，循着药师指引的方向狂奔。
十里外的马场果然拴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鬃毛如墨，四蹄生风，正是那匹桀骜不驯的“风驰”。
他颤抖着拧开瓷瓶，将暗红色的粉末混入马槽的水中。
黑马警惕地刨着蹄子，却抵不过饥渴，几口饮尽。
片刻后，黑马的瞳孔骤然变得赤红，鼻孔喷出灼热的白气，周身肌肉不断隆起。
昭桧懿翻身上马，刚抓住缰绳，黑马便发出一声嘶鸣，似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马蹄踏碎晨露，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血痕——那是“燃筋散”激发潜能时，肌肉纤维撕裂的征兆。
他伏在马背上，感受着风驰电掣的速度，脸上露出癫狂的笑意。
冀州城的权柄、殇德的杀意、药师的算计，都被昭桧懿远远甩在身后。
他只需一日，便能抵达下一个驿站，换上新的马匹，从此隐姓埋名，逍遥快活。
却不知，那“燃筋散”的毒性，早已顺着马的血液，悄然渗透进昭桧懿接触缰绳的指尖。
药师从未打算让他全身而退——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弃子，唯有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
………
药师回到密林深处的藏身之处时，天光已大亮。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岩洞，洞口覆盖着厚厚的藤蔓，洞内弥漫着硫磺与草药混合的气味。
石台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陶罐，里面豢养着各色毒虫：通体翠绿的“青蚨蛊”在蛊盆里交缠，翅膀闪着磷光的“夜魇蛾”停在蛛网中央，还有一尾浸泡在琥珀色液体中的“九节蛇”，蛇信子仍在微微颤动。
他走到岩洞最深处，那里矗立着一座三尺高的丹炉，炉身刻满了扭曲的符文。
药师抬手一挥，数道阴鸷的先天气息从他的指尖溢出，化作墨色的丝绦缠上丹炉。
不同于殇德那类修行者温润中正的先天气息，药师的先天气息带着浓烈的草木腐毒味，这是将万种毒物的精魄凝练其中，才能让每一缕先天气息都蕴含着蚀骨的毒性。
“殇德……”药师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掌心按在丹炉上，炉内立刻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你以为困住那药人，便能高枕无忧？”
他在为强攻城主府做准备。
九策迷局失败后，药师深知唯有正面硬撼，才有夺回宸燧的可能。
殇德的先天气息固然精纯，但论及诡谲多变，却远不及他浸淫毒术百载的手段。
接下来的三日，药师几乎不眠不休。
他从陶罐中取出“青蚨蛊”的虫卵，混入自己的精血喂养；又将“夜魇蛾”的鳞粉与硫磺、硝石按比例混合，制成能遮蔽先天气息的烟雾弹；更从“九节蛇”的毒腺中提取出最烈的毒液，涂抹在特制的银针上——这每一枚银针，都足以让一位寻常修行者瞬间瘫痪。
药师的先天气息在岩洞内游走，时而如毒蛇吐信，时而似腐草滋生，与各种毒物的气息融为一体，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岩洞顶部的钟乳石上渐渐凝结出黑色的毒霜，滴落的水珠砸在石台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第四日清晨，他穿上一件用“铁线蛛”丝编织的紧身软甲，外罩灰袍，将所有毒物与暗器收入腰间的革囊。
药师走到岩洞外，望着冀州城方向的晨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成败在此一举，若能夺回宸燧，她体内那对先天气息的超凡亲和度，或许能成为他突破百秘境界领域的关键；若败……他自有脱身之法，只是蛰伏的时间，需得更长些。
药师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先天气息骤然运转，周身腾起一层淡淡的黑雾，将身形隐去。
随即，他的身影便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冀州城疾驰而去。
………
城主府的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宸燧临窗而坐，手中依旧把玩着那只怀表。
表盖内侧的东珠幽幽发亮，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
自九策迷局后，殇德对宸燧的看管更加严密，每日除了侍女送膳，再无外人接近。
但她能感觉到，府内的气氛愈发紧张，巡逻的亲兵换了新的面孔，个个眼神警惕，腰间佩刀的刀柄被磨得发亮。
宸燧知道，药师不会就此罢休。
那个灰袍青年，对她这具“药人”躯体的执念，远超殇德的想象。
果然，未时三刻，城主府西侧的角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紧接着，警钟长鸣，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有敌袭！保护城主！”
“守住西跨院！不准任何人靠近！”
嘈杂的呼喊声与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
宸燧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她看到数十名亲兵手持长刀，朝着角门方向冲锋，领头的正是那日在书房外护卫的校尉。
就在此时，一道灰影如鬼魅般从角门的阴影里窜出，正是药师。
他并未与亲兵硬拼，而是手腕一抖，数枚银针破空而出，精准地刺入最前方几名亲兵的膝弯。
那些亲兵惨叫一声，瞬间瘫倒在地，膝盖处冒出黑紫色的血沫——正是药师特制的毒针。
“放箭！”校尉怒吼道。
数十支羽箭呼啸着射向药师。
药师不慌不忙，从革囊中取出一个葫芦，拔开塞子朝着空中一泼。
墨绿色的汁液在空中化作一片毒雾，羽箭穿过毒雾，箭头立刻变得乌黑，落在地上竟将青砖腐蚀出一个个孔洞。
亲兵们见状，纷纷后退，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雕虫小技！”一声冷哼从正厅方向传来。
殇德身着便服，缓步走出，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金色气息。
他的先天气息温润中正，带着一股山岳般的沉稳威压，与药师那阴鸷毒戾的先天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药师瞳孔微缩，他能感觉到殇德的先天气息比三日前更加凝练，显然是在九策迷局后，又有所精进。
“殇德，交出药人，今日之事，尚可善了。”
药师的声音冰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巴掌大的木盒。
“药师，你屡次挑衅我冀州城，真当我不敢杀你？”殇德说着，右手并指为剑，一缕金色气劲从指尖射出，直刺药师面门。
这一击看似平淡，却暗含着刚柔并济的力道，空气在气劲划过之处发出轻微的爆鸣。
药师侧身避开，木盒打开，数只“夜魇蛾”振翅飞出，翅膀上的磷光在日光下形成一片迷幻的光幕，朝着殇德飞去。
殇德早有防备，左手一挥，一道金色气墙升起，将磷光光幕挡在外面。
蛾群撞在气墙上，瞬间化为飞灰。
两人的先天气息在空中交锋，一者如毒藤蔓延，一者似金钟罩体，形成两股截然不同的能量场。
亲兵们被这股威压震得连连后退，不少人已瘫倒在地，口鼻溢血。
“你的先天气息，果然精进了。”
药师冷笑，双手结印，岩洞内豢养的“青蚨蛊”虫卵被他以先天气息催动，化作无数细小的黑影，铺天盖地朝着殇德涌去。
这些蛊虫小若蚊蚋，却能钻透衣甲，吸食血液。
殇德面色凝重，他知道“青蚨蛊”的厉害。
只见殇德双掌合十，金色气息骤然爆发，形成一个巨大的金色光罩，将他护在其中。
蛊虫撞在光罩上，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化作一滩滩绿色的汁液。
“就这点本事？”殇德冷哼一声，他的身形一晃，已欺近药师三尺之内，右手成爪，直取他咽喉。
这一爪快到极致，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显然是动了真怒。
药师不闪不避，他左手在革囊中一探，抓出一把暗红色的粉末，朝着殇德面门撒去。
“枯叶散！”殇德心中一惊，连忙侧身避开，却还是被粉末沾到了衣袖。
只见他衣袖瞬间化为飞灰，露出里面古铜色的内甲。
就在殇德分神之际，药师的右手已如毒蛇般探出，一掌印在他胸口。
“噗——”殇德闷哼一声，他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倒飞出去，撞在廊柱上，将石柱撞得粉碎。
“城主！”亲兵们惊呼出声，想要上前，却被药师周身散发的毒雾逼退。
药师喘着粗气，胸口也有些发闷。
殇德的先天气息防御极强，刚才那一掌虽击中，却未能造成致命伤。
他看着殇德挣扎着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殇德，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药师正要乘胜追击，却见殇德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是吗？”他说着，双手猛地按在地面上。
只见城主府的青石板路突然震动起来，无数道金色的气劲从地下涌出，化作一道道金色的巨蟒，朝着药师缠去。
这是殇德暗藏的杀招——“地脉金罡”，借助城主府地下的地脉之力，发动的大范围攻击。
药师没想到殇德还有这一手，顿时陷入被动。
他连忙运转先天气息，试图凝聚毒雾抵挡，但地脉金罡的力量太过庞大，毒雾瞬间被撕裂。
“不好！”药师心中一惊，连忙向后急退。
但还是慢了一步，一道地脉金罡缠上了他的左臂，只听“咔嚓”一声，他的左臂骨竟被生生震断。
“啊——”药师发出一声痛哼，鲜血瞬间染红了灰袍。
他知道再不走，今日必死于此。
于是药师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激发了体内潜藏的毒力，周身毒雾大盛，瞬间将他的身形掩盖。
“想走？”殇德忍着胸口的剧痛，再次催动地脉金罡。
但毒雾太浓，他一时失去了药师的踪迹。
就在此时，西跨院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响。
宸燧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到药师在毒雾的掩护下，朝着西跨院袭来，眼中闪过一丝狂热。
宸燧也看到殇德怒吼着追来，金色的先天气息如潮水般涌来。
药师的目标是她，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殇德的防御也同样严密。
宸燧能感觉到，药师的先天气息中夹杂着一股狂暴的毒力，而殇德的先天气息则像是磐石般稳固。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窗外激烈碰撞，空气仿佛都在燃烧。
宸燧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修行者的巅峰对决。
药师的毒术诡谲狠辣，殇德的气劲刚猛沉稳，每一次碰撞都让宸燧对“先天气息”的运用有了新的理解。
她渴望力量，渴望那种能掌控自身命运、甚至掌控他人命运的力量。
长生之路，果然需要踏过尸山血海，经历无数劫难。
就在药师即将冲破殇德的防御，扑向西跨院时，殇德突然掏出一枚玉佩，狠狠捏碎。
玉佩碎裂的瞬间，一道更加庞大的金色气劲冲天而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金色盾牌，将药师死死挡在外面。
“这是……地脉玉佩？”药师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枚玉佩竟是个异宝，能调动大地的地脉之力，殇德竟然一直藏着这手！
“药师，今日便让你葬在此地！”殇德怒吼着，操控着金色盾牌朝着药师压去。
药师知道自己再无胜算，断臂之痛和强行激发毒力的反噬让他气血翻涌。
药师深深看了一眼西跨院的方向，眼中充满了不甘。
然后他猛地一咬牙，从革囊中取出最后一件宝物——一枚黑色的甲虫。
“嗡——”甲虫振翅，发出一阵刺耳的尖鸣。
瞬间，无数黑色的甲虫从药师周身涌出，形成一道黑色的洪流，朝着殇德和亲兵们冲去。
这是他压箱底的“噬金虫”，专啃先天气息凝聚的防御。
殇德脸色大变，连忙收回金色盾牌，全力防御。
药师则趁机转身，化作一道黑烟，冲破角门的防御，消失在冀州城的街巷中。
战斗结束时，城主府已是一片狼藉。
青砖碎裂，廊柱倾倒，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与毒雾的残余气息。
殇德靠在残垣上，胸口剧烈起伏，嘴角不断溢出鲜血。
他看着药师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疲惫与杀意。
“追！给我全城搜捕！”殇德嘶哑着嗓子下令，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
亲兵们连忙应诺，却个个带伤，行动迟缓。
这场战斗，殇德虽胜，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宸燧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忙乱的亲兵，眼神平静。
药师走了，带着一身重伤和不甘。
殇德赢了，却也元气大伤。
而她，依旧是这座城主府中的“药人”，一个被多方觊觎的容器。
宸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白皙细腻，却蕴含着药人特有的韧性。
药师的先天气息阴鸷狠辣，殇德的先天气息中正平和，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体系，让她对修行之路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宸燧渴望掌握这种力量，不是为了保护谁，而是为了让自己在这多灾多难的世界里，走得更远，离长生更近。
………
冀州城外，密林深处。
药师拖着断臂，踉跄地走进一处隐秘的山坳。
山坳底部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口，洞口藤蔓缠绕，隐约传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这是他存放血肉太岁的地下洞窟。
药师忍着剧痛，点燃洞内的火把。
火光下，只见洞窟中央的石台上，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玉盆，盆中浸泡着一团不断蠕动的血肉，正是那枚血肉太岁。
它色泽似浸血的珊瑚，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血管，每一次蠕动都发出“噗噗”的声响。
他松了口气，终于到达了安全地带。
药师走到玉盆前，小心翼翼地脱下染血的灰袍。
左臂的伤口狰狞可怖，骨头断口处发黑，显然是中了殇德地脉金罡的余毒。
他从革囊中取出一枚墨绿色的丹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随即，药师将断臂伸入玉盆中，让血肉太岁包裹住伤口。
血肉太岁立刻如活物般蠕动起来，细密的血管迅速缠上断骨，散发出一股温热的气息。
他闭上眼，感受着血肉太岁修复伤势的奇妙感觉。
虽然断臂无法再生，但有了这东西，至少能止住毒势，恢复部分战力。
药师知道，这次冀州城之行，是他这百年来最惨重的失败。
殇德的实力超出了药师的预料，而那个药人，更是如同一个谜，有一点让他捉摸不透。
“殇德……宸燧……”药师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与执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待我伤愈，定要将你……连同那药人，一并拿下！”
洞窟内，火把的光芒摇曳，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一只蛰伏的毒蝎，正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时机。
……………
血肉太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