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穿过层峦叠嶂,将最后一丝冀州城的喧嚣揉碎在连绵的绿意里。
宸燧骑着殇德遗留的白马,行至一处名为“落霞涧”的山谷。
涧水清澈,倒映着她素色的衣袂与眉骨处那颗醒目的朱砂痣。
自离开冀州城,宸燧已行过半月,方世庆舒的意志时常在她脑海中低语,讲述着修行之道的基础要诀,那些晦涩的术语与她体内流转的暖流渐渐产生微妙的共鸣。
………
北国境内的训练营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灰黑色熔炉,将少年韓晁鹇的棱角反复锻造。
清晨五点的寒风裹挟着冻土碎裂的声响,从营帐缝隙钻入时,他正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擦拭着步枪枪管,目光偶尔掠过窗外那里——新兵们在雪地里做着机械的匍匐训练,呼出的白气与扬起的雪沫交融成朦胧的雾。
韓晁鹇生于平城底层,父亲是煤矿工人,母亲在纺织厂劳作,一家人挤在不足十平米的陋室里,墙壁上永远渗着潮气,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烟草与煤尘的混合气味。
改变发生在十六岁那年。
他在父亲藏工具箱的夹层里,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纸包,里面是三张边缘磨损的南国画报,以及一盒用胶带反复粘贴的VCD光盘。
画报上的汉城街头车水马龙,霓虹灯牌闪烁着韓晁鹇从未见过的绚烂色彩,穿短裙的少女捧着冰淇淋笑得明媚;光盘里是一部南国偶像剧,男女主角在樱花树下接吻的画面,让他冰封的心湖第一次泛起涟漪。
那时的韓晁鹇,正因为训练失误被长官罚跪在雪地里,膝盖传来刺骨的疼痛,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画报上的景象——那些色彩、那些自由、那些唾手可得的笑容,与他所处的肃杀世界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韓晁鹇渴望那样的自由,就像是枯木渴盼甘霖。
北国的风雪雕琢出他健壮的体魄与深邃的眼眸,却锁不住他日益膨胀的野心。
二十岁那年,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夜晚,韓晁鹇揣着仅有的两块黑面包,将画报贴身藏好,在凌晨三点悄悄割断了营帐的绳索。
巡逻队的探照灯在雪幕中如幽灵般扫过,他屏住呼吸,在齐腰深的积雪里艰难前行。
子弹呼啸着从耳边掠过,其中一颗擦过韓晁鹇的肩胛,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军装,在雪地上绽开一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顿,只是咬着牙,凭借着军人的本能和对“南国”的执念,一寸寸爬过结了冰的界河。
当南国巡逻兵发现韓晁鹇时,他的手指已经冻得与冰面粘在一起,意识模糊间,眼前闪过的仍是画报上那片绚烂的霓虹。
南国媒体的闪光灯恰似盛夏的骄阳,将韓晁鹇从黑暗中骤然照亮。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第三天,他面对镜头讲述“北国苦难”时,特意调整了坐姿,让阳光恰好落在锁骨处的伤疤上。
韓晁鹇的眼神在“迷茫”与“坚韧”之间切换自如,语气顿挫有致,那些精心设计的措辞和恰到好处的哽咽,成功塑造了一个“追求自由的英雄”形象。
商业代言接踵而至,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出现在各大时尚杂志封面,甚至接到了南国总统府的晚宴邀请。
然而在无人的深夜,韓晁鹇会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用冷水泼脸,提醒自己这一切不过是通往巅峰的阶梯。
与此同时,韓晁鹇也深知,流量不过指间沙。
在短暂的喧嚣后,他拒绝了所有娱乐化的邀约,考入了南国最高学府“汉城大学”。
图书馆的灯火陪伴韓晁鹇度过无数日夜,从政治学、经济学到心理学,他像是海绵般吸收着知识。
同时在这些方面上,韓晁鹇也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天赋。
政治学课堂上,他总能精准捕捉到教授话语中的漏洞;经济学论文里,他擅长用数据构建看似完美的逻辑闭环;心理学实验中,他能轻易看穿受试者的谎言。
多年后,韓晁鹇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博士学位。
获得博士学位那天,他站在毕业典礼的讲台上,演讲稿里充满了对“自由”与“理想”的歌颂,台下掌声雷动,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设计,每一个手势都反复排练。
韓晁鹇租住的公寓里,书架上摆满了《乌合之众》《君主论》之类的书籍,床头柜里却藏着那几张泛黄的画报——那是他时刻提醒自己“从何处来”的锚点。
期间,关于韓晁鹇的热度渐渐褪去,直到北国军方以“抹黑国家形象”为由,公开处决了他的父母。
消息传来时,韓晁鹇正在整理关于“舆论操控”的研究资料。
钢笔在“情感共鸣点”几个字上停顿了三秒,随即继续书写,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三天后,他发布的视频里,灯光刻意调得偏暗,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声音嘶哑地讲述着与父母的“温情往事”,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滴在胸前的口袋上——那里,藏着一张父母年轻时的合影,是他从旧物中翻出的唯一“道具”。
视频点击量破亿的那个夜晚,韓晁鹇数着银行账户里新增的数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窗外的汉城灯火璀璨,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深渊。
韓晁鹇的账号粉丝量更是暴涨,各类“同情”与“支持”的声音让他再次成为焦点,随之而来的是丰厚的广告收益与演讲邀请。
韓晁鹇对着镜子练习悲伤的表情,眼神却冷静得像是一潭深水——父母?不过是他人生剧本里早已设定好的悲情角色,如今他们的死亡,恰好成了他维持热度的最佳道具。
北国军方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在一个雨夜,一名训练有素的特工潜入韓晁鹇的公寓,冰冷的匕首划破了他的咽喉。
韓晁鹇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在一片温热的血泊中失去了意识。
他死前最后的念头,不是恐惧,而是一丝不甘——他好不容易爬上的人生巅峰,竟如此轻易地崩塌。
………
意识再次凝聚时,韓晁鹇发现自己躺在颠簸的马车里,四周弥漫着汗臭与劣质酒水的味道。
头痛欲裂,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原主名叫韩洼,是个寒窗苦读的书生,赴京赶考途中遭遇山匪,目睹了他们杀人分尸的场景,竟被活活吓死。
“特玛头,真是个废物。”
韓晁鹇在心中暗骂,同时迅速接收着原主的记忆。
马车停下时,他被粗鲁地拽了下来,眼前是陡峭的山壁与“明山”二字的石刻。
为首的山匪身材魁梧,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明帮三当家白窨奎,韓晁鹇注意到白窨奎鬼头刀背上刻着模糊的骷髅图案,刀柄缠着的红布已发黑发硬。
“醒了?”白窨奎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齿,手中的鬼头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小子,看你细皮嫩肉的,又是个读书人,老子给你个好去处。”
韓晁鹇定了定神,迅速分析眼前的局势。
明帮是这一带最大的匪帮,白窨奎心狠手辣,名声在外。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反抗无疑是找死。
“大当家有何吩咐,小人遵命便是。”
韓晁鹇垂下眼睑,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同时微微弓起背脊,扮演着一个受惊过度的书生。
白窨奎的手掌拍在他肩膀上时,力道大得几乎让他骨骼错位,他却只是闷哼一声,将身体的颤抖控制得恰到好处。
白窨奎似乎很满意韓晁鹇的“识相”,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你小子机灵。”
“老子有个妹妹,叫白歆然,年方十八,正好与你配成一对。”
“你若答应,以后便是我明帮的女婿,吃香的喝辣的;若是不答应……”。
他晃了晃手中的刀,“这明山的野狼,可是好久没尝过书生的滋味了。”
韓晁鹇心中一凛,面上却露出犹豫与羞涩:“小人……小人遵命。”
他深知,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不如先答应下来,再从长计议。
当韓晁鹇见到白歆然时,却微微一怔。
女子身着素白衣裙,肌肤胜雪,一头如瀑的雪白长发,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清澈的红色瞳孔,像是两簇燃烧的火焰,镶嵌在精致的面容上。
他注意到白歆然袖口磨损的边缘,以及裙摆上淡淡的泥渍,判断出她在匪帮中的地位并不高。
“白化病?”韓晁鹇在心中判断,随即压下疑虑。
无论对方是什么样,能在这匪窝里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婚礼办得简单粗暴,没有红妆,只有一碗烈酒下肚,他便成了白窨奎的“妹夫”。
婚后的日子,韓晁鹇表面上对白歆然“温柔体贴”,实则时刻在观察明帮的运作与白窨奎的弱点。
他用原主的字迹帮白窨奎记录“生意”账目,将复杂的分赃明细整理得井井有条;他巧妙地提醒白窨奎注意手下的贪墨行为,既展现了“才干”,又不动声色地离间了匪帮内部关系。
某个深夜,韓晁鹇在帮中仓库发现了一本残破的账本,上面记录着明帮与冀州城某些商号的隐秘交易,他默记于心,知道这将是未来的筹码。
然而好景不长,明帮大当家不知深浅,动了冀州城城主殇德的“忌讳”,引来殇德麾下玄铁甲卫的围剿。
火光冲天的夜晚,白窨奎浑身是血地闯入他们的住处,将一个包裹塞给韓晁鹇:“带着歆然走!从密道走!明帮完了!”他看着韓晁鹇,眼神复杂,“照顾好她……”。
韓晁鹇没有犹豫,拉起白歆然的手,跟着白窨奎指引的方向,消失在黑暗的密道里。
身后是明帮覆灭的惨叫与火光,他头也没有回。
密道的尽头是一片陌生的山林。
韓晁鹇带着白歆然躲进一个隐蔽的山洞,一躲便是数月。
起初,白歆然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红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早已习惯了被抛弃的命运。
韓晁鹇开始了他的“驯化”计划。
韓晁鹇知道,白歆然从小被视为“天煞孤星”,在村里受尽欺凌,后来又跟着哥哥白窨奎在匪窝长大,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与认同感。
他便从最基础的情感操控开始。
山洞里的夜晚格外寒冷,韓晁鹇用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溅起又熄灭。
白歆然蜷缩在角落,红色的瞳孔在火光中微微颤动。
“歆然,你看你这头发,真是特别,像是天上的云。”
他会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指尖触到那如丝般的发质时,心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用最轻柔的语气说,“像是月光织成的锦缎。”
韓晁鹇注意到白歆然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随后不易察觉的放松,知道自己找到了突破口。
“歆然,他们说你是天煞孤星,那是他们不懂,你这双眼睛,比任何宝石都漂亮。”
他会凝视着她的红瞳,眼神“真挚”。
然而,当白歆然偶尔流露出一丝自主意识时,韓晁鹇便会立刻转换语气。
“歆然,要不是我带你出来,你现在还在那个山洞里等死,是不是?”
“歆然,你看看你,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你就是个没人要的怪物。”
当她第一次主动为他清洗衣物时,他会故意挑剔水不够热,皂角用得太多。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韓晁鹇皱着眉,语气冰冷,“你还能做些什么?”看着白歆然惶恐地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他心中涌起掌控的快感。
但下一秒,韓晁鹇又换上温和的语气:“罢了,你也不懂,我来教你。”
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就像是鞭子与蜜糖般,逐渐瓦解着她的心理防线。
韓晁鹇用甜言蜜语构建虚幻的温暖,又用言语打压摧毁白歆然的自尊,让她逐渐相信,只有依附于他,才能生存。
韓晁鹇会在白歆然做得“好”时给予一点“奖励”——一块干净的布料,一句“你真乖”;在她“不听话”时则冷暴力相待,让她独自面对黑暗与恐惧。
有一次,白歆然在山洞外采了一束野花,小心翼翼地插在破陶罐里。
韓晁鹇看到后,随手将花扔出洞外:“野花野草,也配放在这里?”他看着她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却在她转身时,低声补充:“只有你这样特别的人,才配得上最好的东西。”
这种矛盾的评价让白歆然陷入困惑,她开始拼命想讨好韓晁鹇,以证明自己“配得上最好的东西”。
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白歆然被雷声惊醒,瑟瑟发抖。
韓晁鹇没有如往常一样安慰,而是冷冷地说:“真是个没用的废物,连打雷都怕。”
他背过身去,任由她在黑暗中哭泣。
直到白歆然哭累了,蜷缩在韓晁鹇身边,他才“勉为其难”地将外套披在她身上:“算了,以后跟着我,没人敢欺负你。”
这种若即若离的保护,让白歆然彻底将韓晁鹇视为唯一的依靠。
她的眼神越来越空洞,对他的依赖却与日俱增。
白歆然会在韓晁鹇回来时,立刻递上干净的衣物;她会在他皱眉时,惶恐地低下头;她会在他“温柔”抚摸时,露出满足的、近乎卑微的笑容。
韓晁鹇看着自己的“杰作”,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冷笑——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操控的,只要你抓住了对方的弱点。
………
落霞涧的溪水旁,宸燧停下马,准备取水。
白马悠闲地啃食着岸边的青草,她则蹲在溪边,指尖划过冰凉的水面。
“这位姑娘,请留步。”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宸燧缓缓起身,转过身。
只见一男一女站在不远处,男子身着简洁的青布长衫,面容俊朗,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女子穿着朴素的白衣素裙,一头白发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红色的瞳孔怯生生地看着她,下意识地躲在男子身后。
正是韓晁鹇与白歆然。
韓晁鹇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拱手道:“在下韓晁鹇,这是内子白歆然。”
“见姑娘独自一人行路,想必也是异乡人,不知可否同行一段?也好有个照应。”
宸燧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短暂停留,又落回韓晁鹇脸上。
方世庆舒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此子气息驳杂,虽无先天气息,却藏着一股……类似于汝的冷漠与算计。”
宸燧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弧度。
她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精明与控制欲,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一种与宸燧同源的、绝对利己主义者的光芒,只是韓晁鹇的手段,在她看来,尚显稚嫩。
宸燧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继续整理马鞍,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韓晁鹇脸上的微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
他早已习惯了被人拒绝,也擅长在拒绝中寻找机会。
韓晁鹇牵着白歆然,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姑娘可是要去前方的城镇?”他主动开口,语气轻松,“我听闻那里有不少商队经过,或许能打听到些修行者的消息。”
宸燧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策马前行。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执着的目光。
“姑娘不必多疑,”韓晁鹇加快脚步,与宸燧保持着十步的距离,“我们二人也是四处游历,想寻个安身之处。”
“看姑娘气质不凡,定非寻常人,或许……我们能帮上姑娘什么忙?”
白歆然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偶尔抬起头,用红色的瞳孔快速瞥一眼她,又迅速低下头去,显然对他的行为感到不安,却又不敢违抗。
宸燧心中冷笑。
帮忙?恐怕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吧。
宸燧能看穿韓晁鹇的伪装,他看似温和的言语下,藏着对利益的渴求与对掌控的欲望。
这种人,与她前世王朝里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员没有什么区别,永远都在寻找可以依附的大树。
“不必。”
宸燧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恍若涧水,“道不同,不相为谋。”
韓晁鹇闻言,非但没有退去,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越是难以接近的人,往往越有价值。
“姑娘此言差矣,”他依旧保持着微笑,语气却多了一丝坚持,“这天下之大,相逢即是有缘。”
“即便不能同行,说上几句话,也可解旅途之乏嘛。”
宸燧不再理会韓晁鹇,策马加快了速度。
白马通灵,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意愿,四蹄翻飞,将韓晁鹇与白歆然远远甩在身后。
然而,他并没有放弃。
韓晁鹇牵着白歆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夕阳西下,将三人一马的身影拉长在蜿蜒的山路上。
宸燧在前,身姿挺拔;韓晁鹇居中,脸上挂着不变的微笑,眼神却愈发锐利;白歆然在后,身影单薄,红色的瞳孔里充满了迷茫与依赖。
一场看似偶然的相遇,却在无形之中,将三个命运截然不同的人,暂时绑在了同一条路上。
宸燧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同行,一旦韓晁鹇失去利用价值,或者她觉得他成为了威胁,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舍弃。
而韓晁鹇也在等待,等待着那个可以让他攀附而上的机会。
暮色渐浓,远方的城镇已隐约可见灯火。
宸燧勒住马缰,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跟在后面的两人,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前路漫漫,多灾多难的长生之路,似乎又多了两个不确定的变量。
但她并不在意,于她而言,世间万物,皆为工具,有用则留,无用则弃,仅此而已。
……………
韓晁鹇与白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