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草木清气,将宸燧一行三人的身影送入青檀镇的城门。
此地与冀州城的肃杀不同,黛瓦飞檐在暮色中勾勒出柔和的弧线,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旁店铺林立,灯笼次第亮起,映得檐角铜铃泛着暖光。
宸燧勒住白马,目光扫过城门匾额——那匾额用苍劲的隶书刻着“青檀镇”三字,边缘雕琢着缠枝莲纹,透着几分古朴雅致。
方世庆舒的意志在她脑海中低语,提及此地灵气稍显驳杂,却也藏着几分烟火气下的暗流。
白马踏碎最后一道夕阳,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宸燧并未理会身后不紧不慢跟随的韓晁鹇与白歆然,径直走向街角一座三层高的酒楼。
那酒楼名为“晚香楼”,飞檐下悬着四盏走马灯,灯影里流转着仕女抚琴、文人对弈的图案,檐角垂落的流苏在风中轻摆,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门口的小厮,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腰间钱袋里的金豆子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轻响。
韓晁鹇牵着白歆然,望着宸燧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注意到宸燧腰间钱袋的分量,以及她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心中暗自盘算。
白歆然则低着头,雪白的长发垂落,遮住了那双醒目的红瞳,只偶尔用指尖紧张地绞着衣角,目光追随着宸燧的方向,又迅速收回。
晚香楼的大堂内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酒菜的香气与淡淡的熏香。
宸燧走到柜台前,取出一枚金豆子置于台面,声音清冷:“一间上房,备热水。”
掌柜的见是金豆子,立刻堆起笑容,亲自引她上楼。
那金豆子成色极佳,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是经过精心分割的。
待至二楼最里侧的包间,宸燧屏退了店小二,反手闩上门。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望着楼下渐浓的夜色,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闻:“方世庆舒,此镇看似平静,你可探得详情?”
方世庆舒的意志在宸燧意识深处泛起,带着一丝苍老的喟叹:“以吾如今之态,难以离体探查。”
“若论全盛之时, 仅凭一缕意志便可遍历城镇,然今时不同往日,吾之力量百不存一,诸多手段皆已尘封。”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狡黠,“不过,汝若肯割舍自身血肉,或许可解此困。”
宸燧眉骨处的朱砂痣在烛火下微微跳动,她早已习惯了方世庆舒的言辞,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怀表的轮廓:“哦?愿闻其详。”
“汝的肉身曾与吾之血肉太岁融合,”方世庆舒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每一丝血肉皆携吾之意志碎片。”
“若汝割下一块血肉,吾之意志便可暂借其形,代汝查探。”
“此血肉离体后,受吾意志驱使,可化形为仆,遍历镇中角落,且不易引人察觉。”
宸燧沉默片刻,脑海中闪过药窟中被改造的剧痛,以及重生后这具躯体的诡异韧性。
她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利弊权衡在心中飞速流转。
少顷,宸燧颔首:“可。”
她转身走到桌前,从行囊中取出一方洁白的绸帕,又下楼寻了后厨。
那厨师见是楼上的贵客,不敢怠慢,递上一把锋利的片肉刀。
刀刃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宸燧接过,指尖轻抚过刃口,感受着其锋锐。
回到包间,她褪去左袖,露出光洁的小臂。
没有丝毫犹豫,宸燧握紧片肉刀,手腕轻转,刀刃划过肌肤,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一块约莫指甲盖大小的血肉被精准割下,落在绸帕之上。
令人惊异的是,她那伤口处并未流血,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愈合,不过呼吸间便恢复如初,只留下一道极淡的红痕,转瞬即逝。
绸帕上的血肉微微颤动,随即迅速变形,化作一个巴掌大小、状似幼兽的生物,通体暗红,表面布满细密的血管,却无眼无口,只有数根纤细的触须轻轻摆动。
方世庆舒的意志附着其上,那生物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啾”鸣,便顺着窗户缝隙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
与此同时,晚香楼的大堂内,韓晁鹇正带着白歆然与掌柜的交涉。
他身着简洁的青布长衫,虽面带风尘,却难掩眉宇间的精明。
“掌柜的,我二人乃异乡落难书生,盘缠耗尽,听闻贵楼需聘文人雅士,不知可否容在下一试?”
掌柜的上下打量着韓晁鹇,又瞥见躲在他身后、白发红瞳的白歆然,眉头微蹙:“聘文人倒是不假,只是……这位姑娘的模样……”。
韓晁鹇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诚恳而不失风度:“不瞒掌柜,内子自幼患有奇症,然性情温婉,并无不妥。”
“在下虽不才,却略通文墨,尤以对联见长,可为贵楼题写门联、菜单雅称,或为雅间命名,定能为贵楼增光添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几幅字画,续道,“方才在下观贵楼布置雅致,唯独缺少几副应景的楹联,若在下所创能入掌柜法眼,还望能赏口饭吃,住宿亦可不计较。”
此时正值饭点,有食客闻言,笑道:“这位先生不妨一试,若对联精妙,我等也可一饱耳福。”
韓晁鹇见状,微微一笑,负手而立,目光掠过窗外渐沉的暮色,略一沉吟,朗声道:“就以贵楼“晚香”二字为题,上联:“晚来风送千家醉”,下联:“香溢楼招万客来”。”
“如何?”
此联平仄工整,意境贴合,既点出“晚香”之名,又暗喻酒楼生意兴隆,引得周围食客纷纷叫好。
掌柜的亦是眼前一亮,抚掌道:“好!好一个“晚来风送千家醉,香溢楼招万客来”!先生大才,我这晚香楼正缺先生这样的人才!”
他又看了看白歆然,虽仍有顾虑,但碍于韓晁鹇的才学,终究点头,“住宿便安排在楼下杂物间旁的小屋,管吃管住,每月另有三两银子薪资,先生可还满意?”
韓晁鹇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多谢掌柜提携,在下定当尽心竭力。”
他拉了拉白歆然的衣袖,示意她道谢。
白歆然怯生生地福了福身,声音细若蚊蚋:“谢……谢掌柜。”
那雪白的长发与红色的瞳孔在灯火下格外醒目,引得旁人侧目,她却只是低着头,将身体藏得更紧。
就这样,韓晁鹇与白歆然在晚香楼落了脚。
那间小屋虽狭小,却也干净,总算有了安身之处。
韓晁鹇安顿好白歆然,便立刻投入工作,为晚香楼各处题写对联、雅称,其才思敏捷,往往信手拈来,深得掌柜赏识。
而白歆然则负责打扫雅间,她动作轻柔,沉默寡言,虽因外貌引人好奇,却也因行事低调而未惹太多麻烦。
韓晁鹇时常在工作间隙,用眼角余光瞥向二楼宸燧的房间,心中的算盘打得飞快。
………
三日后,夜色如墨。
宸燧独坐包间内,指尖轻叩桌面,目光平静无波。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那枚暗红色的血肉生物似影子般从窗缝钻入,落在桌上,迅速变回指甲盖大小的血肉块,随即融入她的掌心,化作一股暖流汇入经脉。
方世庆舒的意志带着一丝疲惫,在宸燧脑海中响起:“此镇名为青檀,确有不凡之处。”
“镇中城主名为墨渊,看似三十许人,实则已年近花甲,乃修行者,修为处于第七层次的化劲术,远不及冀州城的殇德与药师。”
“其气息内敛,应是精于隐匿之术。”
她闻言,眸色微凝。
“可还有其他修行者?”宸燧追问。
“目前探查所及,唯有墨渊一人。”
方世庆舒顿了顿,继续道,“此镇格局颇为奇特,街巷布局暗合“九曲回肠”之势,似是有意为之。”
“镇中主街名为“紫宸街”,两侧商铺林立,多为绸缎、茶叶、瓷器等物,颇有繁华之象。”
“镇东有一弯碧水,唤作“青溪”,河上横跨七座石桥,形制各异,其中最古者名为“望仙桥”,桥身刻有模糊符文,似有镇水之意。”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思索,开始详尽勾勒地形脉络:“青檀镇北依“盘龙岗”,岗峦起伏如卧龙蛰伏,草木葱茏,常有云雾缭绕其巅,据镇民所言,岗上多有奇木异草,偶有药香飘至镇中。”
“镇南则临“镜湖”,湖面开阔,水色澄明,天光云影徘徊其间,湖岸多生芦苇,秋日里芦花似雪,乃是镇中一景。”
“青溪便发源于盘龙岗深处,自北向南贯穿全镇,其水清澈甘冽,镇民多引渠灌溉,或浣洗衣物于溪边。”
“青溪之上,七桥并立,各有妙处。”
方世庆舒的声音里似带着一丝欣赏,“最北那座“听石桥”,以整块青石板铺就,桥身低矮,墩柱上刻着鱼龙图案,水流过此,撞击石墩,声似琴瑟;往南第二座“折柳桥”,桥畔遍植垂柳,春日柳絮纷飞,落于水面,宛若碎玉;再南是“步云桥”,桥身较高,拱如弯月,登桥可俯瞰半镇风光,常有文人在此题诗;“望仙桥”居七桥之中,形制最为古朴,桥洞呈半月状,桥身以青石砌成,两侧护栏雕着云纹与瑞兽,那些模糊符文便刻于桥墩深处,非细察不能见,吾之血肉曾贴近感知,符文内似有先天气息流转,应是某种镇水之法。”
“过了望仙桥,便是“映波桥”,桥身低矮,波光照映,桥影与水色交融;再南是“锁澜桥”,桥墩粗壮,似能锁住湍流;最南那座“归舟桥”,毗邻镜湖,常有渔舟系于桥畔,黄昏时分,归舟点点,乃是青檀镇的晚景一绝。”
方世庆舒娓娓道来,“青溪两岸,以青石筑堤,堤上遍植檀树,此镇得名“青檀”,或源于此。”
“春日檀花盛开,淡紫如云,落于青溪,随水漂流,镇民谓之“檀溪浮紫”,引为胜景。”
“镇中街巷,并非横平竖直,而是随青溪走势与岗峦地形蜿蜒曲折,形成“九曲回肠”之态。”
他继续讲述,“紫宸街作为主街,亦非笔直,而是依青溪东岸逶迤而行,时而贴近溪边,时而折向内侧,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却又因道路弯曲,每转一折,便见新景。”
“镇西坊市,屋舍多沿溪而建,高低错落,青石板路随水势起伏,时有小桥横跨支渠,形成“家家临水,户户枕河”的格局。”
“镇北的盘龙岗,并非陡峭高山,而是连绵的缓丘,其上植被茂密,多有百年古木。”
“听松阁便建于岗上一处平坦之地,背倚苍松,面朝青溪,地势居高临下,可俯瞰全镇。”
“阁周以青石为墙,墙头覆盖黛瓦,四角飞檐高挑,檐下悬着铜铃,山风过处,叮咚作响。”
“阁内戒备森严,吾之血肉靠近时,便觉有先天气息扫过,应是设下了警戒手段。”
“集英台则位于镇中偏南,毗邻镜湖,乃是一座砖石砌成的高台,台前有宽阔的广场,可容千人。”
“台顶覆以琉璃瓦,虽不算宏伟,却也整洁雅致。”
“每月初一、十五,便有杂耍、说书、唱戏等表演,届时全镇百姓汇聚于此,叫卖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是青檀镇最热闹的所在。”
方世庆舒的声音渐缓,“此镇地形,依山傍水,藏风聚气,街巷布局暗合风水之道,绝非偶然形成,想必是有意规划,或与墨渊有关。”
宸燧静静聆听,脑海中勾勒出青檀镇的轮廓。
方世庆舒所述的布局,竟与她前世所知的某座古都有几分相似,只是名称、细节皆已不同。
那盘龙岗的蜿蜒,青溪的潆洄,七桥的雅致,以及街巷的曲折,无一不透着古朴与匠心,却也暗藏着秩序与规则。
这“九曲回肠”的街巷,不仅是地形的体现,更是一种无形的屏障,生人入内,若不熟悉路径,极易迷失方向,无形中增强了城镇的防御。
“墨渊的实力,可有具体探查?”宸燧再次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审慎。”
知晓对手的实力,是生存的第一要务。
方世庆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较之殇德药师之流,不啻云泥。”
“若吾此刻出手,未必没有胜算,只是吾之力量……”。
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宸燧从未想过依赖方世庆舒,自药窟重生以来,她便明白,唯有自身的力量才是最可靠的。
“知晓了。”
宸燧淡淡道,目光转向窗外。
青檀镇的夜色静谧,唯有更夫敲梆的声音远远传来,“咚——咚——”,在寂静中回荡。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灌入,吹动她素色的衣袂。
楼下,韓晁鹇正与一个店小二说着什么,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白歆然则端着一个托盘,小心翼翼地从旁边走过,她那雪白的长发在夜色中化作了一道微光。
宸燧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
韓晁鹇的算计,白歆然的怯懦,在她眼中不过是世间百态的缩影,与青檀镇的飞檐、青溪的流水并无本质区别。
宸燧的目标始终明确——长生。
而青檀镇,这依山傍水、布局精巧的城镇,不过是这条漫漫长路上的又一个驿站,墨渊也好,韓晁鹇也罢,皆可能是棋子,亦可能是障碍。
窗外,青溪的水潺潺流淌,载着两岸的灯火,流向镜湖的方向。
河面上,望仙桥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桥身的符文似在微光中流转。
盘龙岗的暗影笼罩着镇北,听松阁的飞檐挑破夜空。
这座城镇的地形地势,不仅是自然的馈赠,更是人力与智慧的结晶,或许还隐藏着与修行相关的秘密,等待她去探寻。
夜色渐深,晚香楼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宸燧的房间还亮着一盏孤灯。
她坐在桌前,取出那只断链的怀表,表盖内侧的东珠幽幽发亮,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
青檀镇的地形地势已在宸燧心中清晰呈现,那盘龙岗的起伏,青溪的九曲,七桥的古韵,街巷的蜿蜒,构成了一幅古朴而雅致的画卷,也可能是一个暗藏机锋的棋局。
接下来,便是思考如何在这方天地中,寻得通往长生的线索,或是……创造线索。
窗外,青溪的水声愈发清晰,似在诉说着古镇的沧桑。
她闭上眼,感受着体内那股混杂着药草气息的暖流,以及方世庆舒沉寂的意志。
多灾多难的旅途尚未结束,而她,宸燧,将继续在这个世界里,冷静地前行。
………
韓晁鹇回到小屋时,白歆然已经睡下,她蜷缩在简陋的木床上,雪白的长发铺散在枕上。
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默默坐在床边,目光复杂地看着白歆然。
白日里的从容镇定早已褪去,此刻韓晁鹇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与阴鸷。
他知道,在晚香楼做文学顾问只是权宜之计,以他的野心,绝不愿久居人下。
宸燧的神秘与富有,青檀镇的平静表象,都让韓晁鹇嗅到了机会的气息。
他需要时间,需要信息,更需要一个跳板。
韓晁鹇下意识地摸了胸口,那里藏着从明帮带出的残破账本,上面记载着明帮与冀州城某些商号的交易,或许,这便是他接近权力中心的钥匙。
而宸燧,这个神秘的女子,似乎与冀州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接近她,或许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情报。
白歆然在睡梦中轻轻呢喃了一声,身体蜷缩得更紧。
韓晁鹇看着她那双在睡梦中仍微微颤抖的睫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随即是更深的算计。
这个被他操控的女子,既是他的累赘,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附品”,至少,能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孤单。
………
夜深人静,青檀镇陷入沉睡。
宸燧熄了灯,躺在上房柔软的床榻上,却毫无睡意。
方世庆舒的意志已陷入沉寂,唯有怀表的冰凉触感提醒着她过往的一切。
宸燧想起前世暮春榻上的枯槁,想起药窟中的剧痛,想起冀州城的血雨腥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
长生之路,本就多灾多难。
青檀镇的墨渊,不过是又一道需要跨越的障碍。
而那割下的血肉,那探查到的信息,都只是她前行路上的工具。
宸燧闭上眼,感受着体内暖流的流转,那是药人改造留下的痕迹,也是她活下去的资本。
窗外,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渐远。
宸燧的呼吸均匀而平静,仿佛世间万物皆无法扰动她的心湖。
在这青檀镇的夜色中,三个各怀心思的人,暂时在晚香楼落下了脚,他们的命运,就像是这青溪的流水,看似平静,却不知会在何时,汇入汹涌的江河。
而属于宸燧的长生之路,才刚刚在这古朴的城镇中,展开新的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