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镇的晨光总是带着几分湿润的诗意。
当第一缕曦光穿透晚香楼的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时,宸燧已静坐窗前许久。
她素色的衣袂被晨风吹动,眉骨处的朱砂痣在微光中似有若无,手中那只断链的怀表静静躺着,表盖内侧的东珠泛着幽蓝的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
昨日方世庆舒的探查结果仍在宸燧脑海中回荡——盘龙岗的葱茏、青溪的九曲、望仙桥的符文,以及那位名为墨渊的城主。
这些信息恰似散落的棋子,在她心中逐渐勾勒出青檀镇的轮廓,却也蒙上了一层未知的迷雾。
方世庆舒的意志此刻沉寂着,似在休养,又似在等待。
忽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伴随着瓷器碰撞的细碎声响。
宸燧眼帘微抬,看向门板,眸光淡漠如旧。
房门被轻轻推开,白歆然端着一个描金漆盘走进来。
她一身朴素的白衣素裙,雪白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红色瞳孔。
白歆然的动作轻柔得几乎没有声音,将漆盘放在桌上时,手指微微颤抖,显然是紧张所致。
盘内是一盅清粥、一碟酱菜,还有两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摆放得一丝不苟。
“姑娘,早膳……”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说完便低着头,退到一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紧随其后的是韓晁鹇。
他今日换了件干净的青布长衫,头发梳理得整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韓晁鹇目光扫过宸燧,又落在桌上的早膳,笑道:“冒昧打扰姑娘用膳了。”
“在下韓晁鹇,近日匆忙,尚未请教姑娘芳名。”
宸燧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短暂停留,最终落在他手中那本用粗布包裹的册子上。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端起清粥,慢条斯理地用银匙搅动着,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表情。
韓晁鹇见状,也不尴尬,反而走近一步,将手中的册子放在桌上,语气带着一丝探询:“在下昨日见姑娘气度不凡,猜想或许对冀州城有所了解。”
“不瞒姑娘,在下曾无意间得到这本残账,记载着一些与冀州城商号的交易,只是在下对冀州城之事知之甚少,不知姑娘可否指点一二?”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册子,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上面是明帮与冀州城某些商号的往来记录,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江湖气。
韓晁鹇的手指点在几个模糊的商号名称上,眼中带着期待:“比如这“聚源号”、“昌和行”,不知姑娘可曾听过?还有那冀州城城主殇德,在下只知其名,却不知其为人如何。”
宸燧放下银匙,目光落在账本上。
她对冀州城的事务本就了解不深,前世作为王朝遗老,后来穿越到这个世界上被药师改造成药人后又被殇德软禁,对冀州城的商界往来更是不甚了了。
宸燧快速扫过纸页,发现上面多是些皮毛交易与药材买卖的记录,并未涉及核心机密,对她而言确实用处不大。
“冀州城……”宸燧沉吟片刻,声音清冷如晨露,“半月前曾居于此。”
“城主殇德,行事沉稳,治下尚算有序。”
“至于这些商号,不过是寻常商贾,不足为奇。”
“只是如今……”她顿了顿,想起冀州城的血雨腥风,以及殇德、药师等人的结局,“如今怕是已物是人非了。”
宸燧的话语简洁,并未提及修行者的存在,也未描述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只是淡淡勾勒出冀州城如今的动荡。
韓晁鹇闻言,眉头微蹙,他本以为冀州城只是一座普通的繁华都市,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复杂与危险。
韓晁鹇沉默了片刻,看着账本上的字迹,忽然觉得这所谓的“筹码”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重要。
冀州城的水,远比他想的更深。
“多谢姑娘指点。”
韓晁鹇合上账本,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多了几分深思。
他再次看向宸燧,语气诚恳:“在下愚昧,至今不知姑娘高姓大名,还望告知。”
宸燧抬眸,眸光平静地与韓晁鹇对视,淡淡吐出二字:“宸燧。”
“宸燧……”他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韓晁鹇立刻抓住机会,试图拉近与她的距离,开始引经据典,从青檀镇的风土人情谈到古籍中的典故,甚至提及一些关于“长生”的传闻——这是他从旁敲侧击中捕捉到的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宸燧偶尔应和一句,语气平淡,却总能精准地接住韓晁鹇的话头,甚至能引伸出更深的见解。
韓晁鹇心中暗暗惊讶,眼前这位女子不仅见识不凡,学识也远超常人。
他越发确定,她绝非池中之物,若能与其交好,或许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助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歆然始终安静地站在一旁,红色的瞳孔偶尔抬起,飞快地瞥一眼宸燧,又迅速低下头,手指绞得更紧了。
她听不懂两人谈论的内容,只是本能地感到紧张,仿佛自己是多余的存在。
正聊到兴处,楼下传来掌柜的呼喊声,唤韓晁鹇下楼处理事务。
韓晁鹇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遗憾,拱手道:“抱歉,宸燧姑娘,在下先行告退,改日再登门请教。”
他看向宸燧的目光带着不舍,又带着一丝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随后拉了拉白歆然的衣袖,示意她离开。
白歆然如蒙大赦,立刻跟在韓晁鹇身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房间。
房门再次关上,房间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宸燧与一桌渐渐冷却的早膳。
方世庆舒的声音忽然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嘲讽:“此子心思活络,倒是个难缠的角色。”
“可惜,格局终究小了些。”
宸燧没有回应,只是重新端起清粥,却发现已没了胃口。
她看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眸光深邃。
韓晁鹇的接近,不过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巨浪,却也打破了平静。
………
韓晁鹇下楼时,晨光已将青檀镇的青石板路染成暖金色。
他处理完掌柜交代的事务——为新推出的“莲蓉酥”题下“酥融莲意,齿颊留香”的雅称,又在掌柜赞叹的目光中,为后院的海棠树题写了“春睡未醒,胭脂半染”的匾额——便径直走向白歆然所在的杂物间。
她正蹲在地上擦拭木凳,雪白的长发垂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唯有偶尔晃动的发梢,泄露了她细微的动作。
韓晁鹇站在门口,看着白歆然机械而专注的模样,心中那股烦躁再次涌了上来。
她这具美丽却毫无生气的躯壳,就像是一件精致却不会发声的瓷器,起初的操控快感早已褪色,只剩下乏味的重复。
“歆然。”
他开口,声音刻意放柔,带着一种诱哄的意味。
白歆然猛地一颤,手中的抹布险些掉落。
她慌忙起身,垂首而立,红色的瞳孔紧张地盯着地面:“夫……夫君。”
“今日天气甚好,”韓晁鹇走近,伸手替白歆然拂开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肌肤时,留意到她不易察觉的瑟缩,“陪我去镇上走走,如何?”
白歆然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讶。
在明帮时,她从未有过“闲逛”的权利;与他躲在山洞的数月,几乎更是终日不见天日。
此刻被问及,白歆然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呐呐道:“……好。”
韓晁鹇牵起她的手。
白歆然的手指纤细而冰凉,像是一截未经暖化的玉石,在他掌心微微颤抖。
韓晁鹇带着她走出晚香楼,踏入熙攘的人群。
青檀镇的早市正盛,卖菜的摊贩吆喝着新鲜的青菜,糖画师傅的铜勺在石板上勾勒出晶莹的龙纹,空气中弥漫着豆浆、油条与尘土混合的气息。
行至一处卖胭脂水粉的摊子前,他停下脚步。
摊位上摆满了各色珠钗、香粉,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韓晁鹇扫过琳琅满目的饰品,最终拿起一支银质兰花钗,钗头的花瓣上镶嵌着一颗细小的珍珠,在晨光中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这支不错。”
他将钗子插在白歆然鬓边,对着摊位前打磨光滑的铜镜,轻声道,“你看,很衬你。”
白歆然怯生生地望向镜中。
雪白的发丝间点缀着一抹银白与珍珠的莹润,那张总是苍白怯懦的脸,似乎也因此多了几分生气。
她从未戴过如此精致的饰物,一时有些无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鬓边的珠钗,低声道:“……谢谢夫君。”
“傻丫头,跟我还说什么谢。”
韓晁鹇笑着捏了捏白歆然的脸颊,动作看似亲昵,眼底却无半分温度,“喜欢就好。”
接下来的几日,他愈发频繁地带着她穿梭于青檀镇的街巷。
韓晁鹇会带白歆然去看集英台上的杂耍——当走钢丝的艺人在高空中做出惊险动作时,她会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袖,红色的瞳孔中盛满了恐惧与好奇;韓晁鹇会领白歆然到绸缎庄,让她触摸那些柔软的绫罗绸缎,观察她指尖划过布料时,眼中闪过的微弱光芒;韓晁鹇甚至会在无人的小巷里,教白歆然辨认路边的野花,听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出“这朵紫色的像……像是夫君给我买的珠钗”。
………
方世庆舒的声音在宸燧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嘲弄:“这小子倒是深谙驯化之道。”
“先以物质取悦,再用陪伴建立依赖,步步为营,倒也算得上耐心。”
她彼时正站在晚香楼的露台上,望着韓晁鹇牵着白歆然走过青溪上的折柳桥。
柳絮纷飞,落在白歆然的发间,韓晁鹇伸手替她拂去,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
宸燧眸光淡漠,对此不置一词。
在她看来,韓晁鹇的行为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狩猎,用“爱”做诱饵,钓取他想要的顺从与依赖。
………
一日,韓晁鹇带着白歆然来到青溪畔的一家茶寮。
临河的座位上,两人相对而坐。
白歆然低头搅动着杯中碧绿色的茶水,不敢抬头。
韓晁鹇看着她,忽然开口:“歆然,你觉得……青檀镇如何?”
白歆然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她想了想,小声道:“……很好,比明山……比以前的地方好。”
“哦?”韓晁鹇挑眉,语气带着鼓励,“哪里好?”
“这里……有很多人,很热闹。”
白歆然抬起头,目光扫过窗外潺潺的溪水和两岸的檀树,“水很清,花也好看。”
“还有呢?”他追问,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她咬了咬唇,似乎在努力思考。
良久,白歆然才轻声道:“……夫君也在这里。”
韓晁鹇闻言,心中微动,但面上依旧温和:“傻话,我自然是在这里的。”
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对她说,“其实外面的世界更大,有比青檀镇更热闹的地方,有比这溪水更浩瀚的江河,还有比檀花更美丽的风景。”
白歆然的眼睛亮了一下,红色的瞳孔中透出向往:“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韓晁鹇握住她的手,语气诚恳,“只要你愿意,以后我带你去看。”
白歆然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那笑容转瞬即逝,却像是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死寂的眼眸中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韓晁鹇意识到,单纯的物质满足和陪伴远远不够。
白歆然的顺从,本质上仍是基于恐惧和依赖,而非真正的认同。
他需要让她产生“自主”的意识,却又要将这意识牢牢掌控在手中。
韓晁鹇开始有意识地“放权”。
在点心铺,他会让白歆然自己选择想吃的糕点;在布庄,他会询问她喜欢的颜色;甚至在回晚香楼的路上,他会让她决定走哪条街巷。
“歆然,你看那支蓝色的发带如何?”在饰品摊前,韓晁鹇指着一支绣着蝴蝶的蓝色发带问。
白歆然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犹豫着说:“……我觉得紫色的……像是檀花,更好看。”
“好,就依你。”
韓晁鹇立刻买下紫色发带,亲手为她系上,“你说得对,紫色确实更衬你。”
得到肯定的白歆然,眼中的光芒又亮了几分。
她开始在他说话时,主动抬起头,甚至会在他讲述一些见闻时,提出一两句简单的问题:“夫君,你说的那个会喷火的杂耍艺人,是真的能喷火吗?”
“夫君,镜湖真的像是镜子一样吗?”
韓晁鹇总是耐心解答,甚至会编造一些离奇却引人入胜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不动声色地灌输“唯有听他的话,才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的观念。
………
方世庆舒的声音再次在宸燧脑海中响起:“有意思,这小子开始懂得用“认同”来巩固控制了。”
“给予微小的自主权,让她误以为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利,实则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她站在窗前,看着韓晁鹇带着白歆然走向望仙桥。
今日的白歆然,头上系着那条紫色的发带,步伐似乎比往日更轻快了些。
她甚至主动指着溪面上漂流的檀花,对韓晁鹇说了些什么,惹得他低头微笑。
“手段倒是越发高明了。”
宸燧心中暗道,面上却依旧平静。
她知道,韓晁鹇的“爱”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牢笼,而白歆然能否挣脱,或是在牢笼中找到所谓的“幸福”,都与她无关。
………
这日傍晚,韓晁鹇带白歆然来到望仙桥畔。
夕阳的金辉洒在青溪上,波光粼粼。
白歆然望着水面上浮动的霞光,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韓晁鹇,红色的瞳孔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夫君,我……我想变得勇敢一点。”
他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白歆然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坚定,“因为夫君说,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想……想和夫君一起去看看。”
韓晁鹇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知道自己的计划初见成效。
他轻轻揽过白歆然的肩,语气充满蛊惑:“好,我会帮你。”
“只要你听我的话,勇敢起来,我们以后会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
她用力点头,将头靠在韓晁鹇的肩上。
晚风吹过,望仙桥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与青溪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看似温馨的乐章。
而在不远处的晚香楼上,宸燧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屋内。
方世庆舒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看来,这出戏还会继续演下去。”
“只是不知,这笼子是会变成金屋,还是会变成枷锁?”
她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怀表,轻轻擦拭着表盖上的蟠龙纹。
对宸燧而言,青檀镇的这场操控游戏,不过是漫长旅途中的一幕插曲。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盘龙岗,那里的云雾在暮色中显得更加神秘,藏着她真正追寻的东西——长生的奥秘。
至于韓晁鹇与白歆然的纠缠,终究只是他人的故事,与宸燧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