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宸收青檀九,温言抚稚心。

作者:武初祖 更新时间:2025/6/23 22:09:26 字数:5087

青檀镇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意裹着檀花的淡香漫过紫宸街的青石板路。

宸燧自晚香楼二楼下来时,晨光正斜斜切过雕花窗棂,在她素色衣袂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腰间断链的怀表随着步履轻晃,表盖内侧的东珠幽幽映着宸燧平静的侧脸——那眉骨处的朱砂痣在曦光中似有若无。

 她并未惊动楼下尚在忙碌的韓晁鹇与白歆然。

那对男女的气息隔着楼板传来,混杂着墨汁与皂角的味道,于宸燧而言,不过是这城镇万千喧嚣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缕。

方世庆舒的意志在她意识深处蛰伏,唯有在触及关键时才泛起涟漪。

 出得晚香楼,青溪的水声便潺潺入耳。

七座石桥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最北的听石桥上已有早起的镇民浣洗衣物,木杵捶打声与水流撞击桥墩的琴瑟之音交织。

宸燧沿溪而行,步履轻缓,目光掠过两岸错落的檀树。

春日檀花已谢,枝头结着青涩的果实,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

 她记得方世庆舒曾言,此镇街巷暗合“九曲回肠”之势,生人易迷。

故而宸燧并未刻意沿主街行走,反而拐入一条狭窄的岔巷。

巷口的墙垣爬满青苔,砖缝里钻出几株不知名的野草,风过时,草叶上的露珠簌簌落在青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越往镇西深处,人声渐稀。

此处的屋舍多是夯土墙配茅草顶,偶有几间石砌小屋,墙面上刻着模糊的云纹,似与望仙桥的符文同出一源。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与淡淡的炊烟味,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趴在墙角,见了她也只是懒懒抬眼,并未吠叫。

 方世庆舒的声音忽然在宸燧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讶异:“慢些走,前方左拐,有一气息……颇为奇特。”

 她脚步微顿,依言转向左侧更窄的巷道。

巷底是一堵断墙,墙下堆着些破败的竹筐,墙角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裹在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布里,头埋在膝盖间,唯有露在外面的脚踝细瘦如柴,沾着干涸的泥渍。

 “便是此人?”宸燧眸光微凝,隔着数丈距离,已看清那“小乞丐”怀中紧抱的半块硬饼。

 “对。”

方世庆舒的意志在她脑海中流转,带着一种玄奥的韵律,“此子天运与人运不过中平,然其地运……竟与这青檀镇的脉络隐隐相连,宛若镇中气运凝聚的一点凡尘化身。”

 宸燧眉梢微挑。

她曾在冀州城听殇德提及过“气运”二字,言及修行者若得天地气运加身,可事半功倍,但那也只是寥寥数语,语焉不详。

此刻方世庆舒的描述,倒是让宸燧生出几分罕见的兴趣。

 “以他这般气运,何以沦落至此?”她轻声询问,目光落在那小乞丐因饥饿而微微颤抖的肩头。

 方世庆舒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吾哪知晓?当年追杀柳天晨曦时,不过于气运之道涉足皮毛,连窥门径都谈不上。”

“若说见解,略知一二已是抬举吾了。”

 宸燧心中掠过一丝无奈。

这方世庆舒的意志虽强,却也常有这般语焉不详的时候。

她不再追问,转而打量起那小乞丐。

他约莫七八岁年纪,头发枯黄打结,脸上糊满污垢,唯有露在破布外的一截手腕,皮肤竟异常白皙,与周遭的脏乱格格不入。

 方世庆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怂恿:“此子地运与青檀镇相连,或有妙用。”

“不如……将他带在身边?”

 宸燧沉默片刻。

她从不做无利可图之事,收留一个乞丐,看似与她的目标无关,但若真如方世庆舒所言,此子与城镇气运相连,或许能在探寻长生之路上成为一枚意想不到的棋子。

宸燧微微颔首,眸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随即敛去所有锋芒,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温柔的弧度。

 她转身走出陋巷,行至主街一处卖包子的摊位前。

蒸笼掀开的瞬间,白色的雾气裹挟着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

宸燧取出四枚铜钱,买了四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用干净的油纸包好。

 再次回到陋巷时,那小乞丐似乎被肉香惊动,缓缓抬起头。

一张污垢覆盖的小脸上,两只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警惕地盯着她手中的纸包。

 宸燧放缓脚步,蹲下身,将纸包递到他面前,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柔和:“饿了吧?吃些东西。”

 小乞丐先是一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疑。

他见过太多路人的白眼与驱赶,从未有人这般和颜悦色地递上食物。

小乞丐迟疑着,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立刻伸手。

 她将包子往前送了送,油纸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拿着吧,我没有恶意。”

 或许是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或许是宸燧眼中那刻意营造的温和让他卸下了防备,小乞丐猛地抢过纸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几乎来不及咀嚼,便将整个包子塞进嘴里,噎得小脸通红,却依旧不肯停下。

 宸燧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乞丐枯黄的头发,指尖触到打结的发丝,心中并无波澜,语气却愈发温柔:“慢点吃,别噎着,还有呢。”

 他浑身一僵,似乎从未被人如此抚摸过,随即却像是找到了某种慰藉,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只是埋头吃着包子,眼角却渗出几滴浑浊的泪。

 四个包子很快见底,小乞丐打了个满足的饱嗝,脸上沾着油星,看起来总算有了点生气。

他抬起头,望着她,眼神不再是最初的警惕,而是多了几分孺慕与好奇。

 宸燧看着小乞丐,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舔了舔嘴角的油渣,小声道:“……他们都叫我小叫花子。”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她重复道,目光落在小乞丐依旧紧攥着油纸的小手上。

 他迟疑了许久,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我……我没有名字。”

“以前在慈幼院,管事的叫我九号,他们说我是第九个被捡来的。”

 宸燧心中微动。

她前世所在的世界,亦有类似的弃儿收容之所,只是称谓不同。

眼前的孩子,竟与自己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隐隐重合。

宸燧压下思绪,声音依旧温柔:“那我便叫你朱九,可好?“朱”是朱砂的朱,“九”是数字的九。”

 她取“朱”字,暗合自己眉心的朱砂痣,取“九”字,则因他曾被唤作九号。

 朱九眨了眨眼,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随即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一个笨拙的笑容,污垢掩盖的脸颊上挤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好听……谢谢姐姐。”

 “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宸燧看着他,眼中的温柔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刻意,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暖意,“我可以给你一个住处,有吃的,有穿的,不用再在这里挨饿受冻。”

 朱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朱九看着她微笑的脸庞,那笑容像是春日里难得的阳光,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

朱九的脸颊微微泛红,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我愿意!我愿意跟着姐姐!”

 宸燧伸出手,牵住他细瘦的手腕。

朱九的皮肤冰凉,手腕上还留着几道陈旧的伤痕。

她没有多问,只是牵着他,转身走出陋巷。

 回到晚香楼,掌柜的见宸燧牵着一个小乞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碍于她出手阔绰,并未多言。

宸燧径直上楼,吩咐店小二打来热水,又要了干净的毛巾和皂角。

 房间内,热气氤氲。

她蹲在木桶边,替朱九褪去身上的破布。

那瘦弱的身躯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淤青与疤痕,显然曾受过不少欺凌。

他有些害羞,蜷缩着身体,不敢看宸燧。

 “别怕。”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用温水沾湿毛巾,轻轻擦拭朱九脸上的污垢,“只是洗个澡,很快就好。”

 宸燧的动作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毛巾划过之处,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鼻梁挺直,嘴唇微厚,尤其是那双眼睛,洗去污垢后愈发明亮。

方世庆舒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看看,这地运加身的面相,果然非比寻常。”

宸燧未作理会,只是仔细地替他洗净头发里的泥垢,又用皂角擦去他身上的污渍。

洗完澡,朱九换上了她让店小二找来的干净里衣,虽然有些宽大,却也暖和。

他坐在床边,看着宸燧,眼神里充满了依赖。

 她替朱九梳好半干的头发,见他依旧穿着那双露趾的破鞋,便牵着他再次出门,走向镇中最大的绸缎庄。

 绸缎庄名为“云锦阁”,门脸考究,挂着湘妃竹帘。

掌柜的见宸燧气度不凡,又带着个干净了许多的孩子,立刻笑脸相迎。

她并未多言,只让朱九自己挑选喜欢的衣料。

 他有些怯生,躲在身后,不敢上前。

宸燧轻轻推了推朱九,柔声道:“去吧,挑你喜欢的颜色。”

在她的鼓励下,他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布匹前,伸出小手,轻轻触摸着那些柔软的布料。

朱九从未见过如此光滑漂亮的衣料,眼中满是惊奇。

最终,他指着一匹天青色的棉布,小声说:“姐姐,这个……好看。”

 宸燧颔首,让掌柜的量了尺寸,又选了几匹素色的棉麻,做里衣和衬裤。

除此之外,她还为朱九买了一双新的厚底布鞋,一双柔软的棉袜,甚至挑了一顶小毡帽,用来遮挡春日的阳光。

 夕阳沉至盘龙岗后,青檀镇的暮色如墨砚倾翻,将黛瓦飞檐染透深紫。

青溪水面浮着碎金般的落霞,望仙桥的轮廓在水汽中渐渐模糊,唯有桥身符文偶尔闪过一线微光,似与镇中某处地脉隐隐呼应。

宸燧牵着他行至晚香楼前时,檐角铜铃在晚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与更夫“咚——咚——”的初更梆子声叠在一起。

 朱九攥着她的衣角,新做的天青色短褂袖口还带着云锦阁的浆洗香。

他仰头望着晚香楼二楼亮着的窗棂,鼻尖萦绕着后厨飘出的糖醋鱼香,小脸上满是怯生生的新奇。

自记事起,朱九从未踏入过这般考究的楼宇,此刻掌心被宸燧的温暖包裹,竟生出一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上去吧。”

她的声音在暮色中带着一丝温软,她松开手,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

方才在云锦阁,宸燧特意让裁缝在短褂内侧缝了个暗袋,此刻那半块没吃完的硬饼正妥帖地收在里面——这是朱九执意要留的“念想”。

 晚膳已由店小二摆在桌上。

四菜一汤在青瓷碗碟中泛着油光,清蒸鲈鱼的鲜香混着香菇青菜的清爽,蒸腾的热气在昏黄的烛火中凝成白雾。

他盯着碗里卧着的金黄蛋花汤,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却始终握着筷子不敢夹菜,只是偷偷用眼角余光瞟向她。

 “尝尝这个。”

宸燧用公筷夹起一块无刺的鲈鱼肉,轻轻放在朱九碗里,“青溪的鱼,比寻常河鱼更鲜嫩些。”

她留意到他夹菜时指尖的微颤,那是长期饥饿留下的本能警惕。

 朱九小口小口地吃着,每咀嚼一下都要抬眼看宸燧,见她神色温和,才敢慢慢咽下。

当他喝完最后一口汤,鼓起的小腹在新衣裳下显出圆润的弧度,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朱九努力睁大眼睛,却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露出尚未换齐的乳牙。

 宸燧见状,起身取来店小二备好的热水,拧了热毛巾替他擦手擦脸。

温热的毛巾敷在眼皮上时,朱九舒服地喟叹一声,像是只被顺毛的幼猫,不自觉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他这细微的依赖让宸燧指尖微顿,脑海中方世庆舒的声音适时响起:“倒是个懂得示弱的小家伙,地运加身,连性情都带着几分讨喜。”

 她未作回应,只将毛巾晾在盆沿,转身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床头油灯的光晕顿时扩大,在青砖地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

朱九看着宸燧解开发髻,素色衣袂滑落在床榻边缘,那眉骨处的朱砂痣在灯火下恍若一点凝固的血珀,忽然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年画仕女,却觉得眼前人比画中还要好看些。

 “睡吧。”

她掀开锦被,留意到他依旧穿着布鞋,便弯腰替他脱下,露出一双终于洗干净的、脚趾圆润的小脚。

朱九的体温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钻进被窝时,锦被因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朱九缩在床榻内侧,鼻尖萦绕着宸燧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

他偷偷侧过身,见她仰卧着,双手交叠放在腹前,眼帘轻垂,长睫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竟一时忘了困倦,只顾着打量这张温柔的脸庞。

 “在看什么?”宸燧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睡意的沙哑。

 朱九吓得立刻闭上眼,脸颊发烫,小声道:“……姐姐好看。”

 黑暗中,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是错觉。

宸燧伸出手,隔着锦被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生疏却带着刻意的安抚。

这具身体的原主从未有过这般举动,前世作为王朝遗老,更是与孩童远隔千里,此刻的温柔不过是她权衡利弊后披上的外衣,却在触及孩童温热的背脊时,莫名地生出一丝异样的滞涩。

 窗外,青溪的水声在夜深人静时愈发清晰,似是有人在低声絮语。

盘龙岗的方向传来几声模糊的兽吼,却很快被晚香楼的鼾声吞没。

朱九的呼吸渐渐均匀,小脑袋无意识地蹭到宸燧的肩头,温热的吐息拂过她的颈侧。

 宸燧保持着仰卧的姿势,眸光透过窗棂缝隙望向墨蓝色的夜空。

星子稀疏,唯有一弯残月悬在望仙桥的拱顶,桥身符文的微光似乎比白日里更盛了些。

方世庆舒的意志在她脑海中流转,带着一丝沉吟:“此子睡相安稳,呼吸绵长,确有地脉护持之象。”

 宸燧没有回应,只是感受着肩头传来的孩童体温。

这温度不同于冀州城玄铁甲卫的冰冷,也不同于药窟中器械的金属寒意,而是带着鲜活的、蓬勃的生气。

 或许,收留这孩子,并非全是出于对气运的算计。

她这样想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怀表的蟠龙纹。

表盖内侧的东珠在黑暗中幽幽发亮,映着宸燧平静无波的眼瞳——那里面藏着千年王朝的倾颓,藏着药窟改造的剧痛,却在此刻,为这青檀镇的暮色与孩童的睡颜,添上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涟漪。

 更夫敲过二更时,朱九在睡梦中发出含糊的呓语,小手摸索着抓住了宸燧的衣袖。

她没有挣开,任由他攥着,目光却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青檀镇的轮廓在月光下化作了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宸燧怀中的朱九,或许正是解开这巨兽秘密的一把钥匙。

 夜色渐深,油灯芯爆出一个灯花,瞬间照亮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

随即,一切又归于寂静,唯有青溪潺潺,与榻上一女一少均匀的呼吸声,在晚香楼的房间里,谱成一曲无人听闻的夜调。

……………

朱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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