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镇的晨光总裹着湿沁的檀木气息。
当第一缕曦光穿透盘龙岗的雾霭,将望仙桥石栏上的符文照得泛起银白微光时,墨渊已立在听松阁的飞檐之下。
他身着乌鸦羽毛织就的玄袍,每一片羽翎都经千次打磨,晨曦掠过衣袂时,会流转出幽微的五彩光晕,行走间不闻风动,唯有极淡的羽脂香随步履散逸。
这位青檀镇城主年近花甲,面容却似三十许人,眉目疏朗如远山含黛,唇边总噙着一抹浅淡笑意,可那笑意却从未抵达眼底——那里沉淀着岁月磨洗出的深沉,宛若古井映月,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可测。
他天生便具异于常人的直觉,踏入修行之后,这份直觉更化作趋吉避凶的罗盘,虽无法预知具体事端,却总能在机缘或灾祸临头时,于心底泛起清晰的警示。
近日,墨渊心底那股“机缘将至”的预感愈发强烈。
这份预感并非空穴来风——青檀镇地处盘龙岗与镜湖之间,地脉隐有龙蛇之势,镇中七桥符文更与地脉相连,寻常时日里,他只需守着这方天地温养修为便可。
但此刻,那预感密集的无比异常,催得墨渊不得不将目光投向镇中往来的生客。
他的排查先从紫宸街开始。
身为一城之主,青檀镇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墨渊的感知范围内,但若要精准捕捉“机缘”的具象,仍需亲自勘视。
他化作寻常商贩,挑着一担青檀木梳穿行于早市,木梳上刻着简单的云纹,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墨渊的目光看似随意扫过油坊蒸腾的热气、铁匠铺迸溅的火星,实则每一道视线都裹挟着精微的探查。
首先进入他视野的便是晚香楼的那位“书生”。
韓晁鹇正立在云锦阁前,为身旁的白歆然挑选发带。
他身着简洁的青布长衫,腰间系着一块成色普通的墨玉,笑容温和得恰到好处,言辞恳切地与掌柜讨价还价,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刻意打磨的儒雅。
墨渊在不远处的茶摊坐下,要了一盏凉茶,看着韓晁鹇捻起一条绯红缎带,对着白歆然轻笑:“歆然,这颜色衬你。”
他留意到韓晁鹇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明,以及面对白歆然时那恰到好处的耐心——那耐心之下,藏着极为细密的操控欲,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提线木偶的牵引,精准而刻意。
墨渊观察了半日,见韓晁鹇虽心思活络,与掌柜周旋时总能占得些许便宜,甚至能说动挑剔的老妇买下多余的木梳,但其周身气息驳杂而凡俗,无半分先天气息波动,不过是凡尘中善于钻营的俗物,与那缥缈的机缘并无关联。
他饮尽杯中凉茶,茶味微苦,似是看透凡俗人心后的淡然。
继而,墨渊的目光落在韓晁鹇身边的白歆然身上。
白歆然始终垂着头,雪白的长发垂下,遮住了半张脸,唯有一双红瞳偶尔抬起,怯生生地扫过周遭。
她的指尖从未停止绞着衣角,白衣素裙被捻得发皱,周身气息驳杂而微弱,带着长期被压抑的怯懦。
墨渊微微摇头,这样的气息难承机缘之重,不过是依附于韓晁鹇的菟丝花罢了。
他放下茶钱,起身离开,早市的喧嚣在身后渐渐模糊,唯有心中那预感愈发清晰。
排查两日,镇中异客寥寥,墨渊心中的预感却愈发强烈,仿佛那机缘就藏在某片瓦檐下,某道巷弄里,这种感觉就像是埋在深雪下的火种,虽未见明火,却能感知到灼人的温度。
第三日午后,暑气正盛,蝉鸣聒噪,他行至镇西陋巷,恰逢宸燧牵着一个干净了许多的孩童走出。
她手中牵着的孩童身着天青色短褂,显然是新做的衣衫,料子虽普通,却浆洗得干净。
那孩童眉眼清秀,虽瘦弱得锁骨分明,眼神却异常明亮。
墨渊的脚步顿在斑驳的墙垣之后,心中那股“机缘将至”的预感陡然暴涨。
他收敛气息,化作一道融入阴影的烟,隔着数丈距离,远远跟着宸燧回到晚香楼。
接下来的几日,墨渊化身晚香楼的杂役,穿着粗布短打,沉默地穿梭于廊间,擦拭栏杆时,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个被她唤作“朱九”的孩子。
他看着宸燧为朱九修剪指甲,看着他仰着小脸,眼神里满是孺慕,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奇特的是,当墨渊的感知触及朱九时,竟发现这孩童与青檀镇的地脉隐隐相连。
那并非修行者体内流转的清冽气息,而是一种更本源、更驳杂的气息——盘龙岗的灵秀化作苍绿的线,青溪的温润化为明蓝的丝,缠绕在朱九周身,他仿佛大地孕育的璞玉,尚未雕琢,却藏着与这方水土共生的奥秘。
他躲在梁柱阴影里,看着朱九在院中追逐一只蝴蝶,那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竟与镇中石桥的符文隐隐相似,他唇边的笑意加深,眼底却无半分温度:“原来如此……不是外来的贵人,而是与这青檀镇气运相连的凡尘化身。”
墨渊想起古籍中关于“地运之子”的记载,此类孩童天生与一方水土共鸣,若加利用,可成为沟通地脉、增幅修为的关键。
青檀镇的地脉本就隐有龙蛇之势,他若能以地运之子为引,定能让七桥符文与地脉连接得更加稳固,甚至能借此冲击更高的修为层次。
墨渊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已微微出汗,那是兴奋与算计交织的热意。
确认机缘所在,他不再犹豫。
墨渊回到听松阁,那是盘龙岗顶一处以青檀木与玄铁筑成的阁楼,阁内梁柱皆刻着云雷纹,中央一座石鼎燃着淡紫色的膏烛,清冽的香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土腥味,那是地脉深处的气息。
他坐在石鼎旁,指尖轻点石案,石案上立刻浮现出细密的符文,他对隐于暗处的侍从低语数句,声音轻得像是风过檐铃。。
半日后,晚香楼的店小二敲开了宸燧的房门,递上一封以青檀树皮为笺、以朱砂书写的请帖。
树皮笺粗糙却坚韧,上面仅有“盘龙岗听松阁一叙”几字,笔力沉凝,每一笔都似刻入木髓,透着不容置疑的气度。
宸燧展开树皮,眸光微凝,想起方世庆舒曾提及的城主墨渊——那位总带着温和笑意的城主,据说已在青檀镇坐镇数十年,气息深不可测。
她将朱九拉到身前,替他整理好衣领,指尖触到孩童温热的脖颈,心中并无波澜,只如往常般替他掸去肩头的灰尘。
行至盘龙岗下,早有两名青衣侍者等候。
他们引着宸燧与朱九踏上蜿蜒的石阶,石阶旁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将阳光筛成碎金,落在他仰起的小脸上。
朱九有些害怕,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宸燧却面色平静,任由侍者引领,脚步不疾不徐。
听松阁内,烛火摇曳,墨渊负手而立,玄袍在烛火下泛着幽微的彩光。
他转过身,看向她,笑容温和:“阁下便是晚香楼的宸燧姑娘?”声音恍若春日溪水,温润悦耳。
宸燧颔首,目光扫过阁内陈设,唯有中央石鼎与几案,简洁得近乎空荡,却处处透着古朴的威压。
她最终将目光落在墨渊身上,此人气息内敛,看似平和,实则如深潭藏龙,每一次呼吸都与阁外的山风隐隐呼应,绝非寻常人物。
他不再客套,目光转向朱九,笑意未减,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姑娘身边的这个人,我很需要。”
墨渊抬手,他掌心出现一枚蜂鸟蛋卵大小的金属块,那金属块呈现出三种交织的色泽——赤如丹砂,青似古玉,白若凝脂,在烛火下流转不定,“十两三色银,换这个人。”
话音落下,阁内一时寂静,唯有石鼎中膏烛燃烧的“噼啪”声。
宸燧尚未回应,方世庆舒的声音已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急切:“莫要轻视这三色银!此乃修行者与修炼者之间的通用货币,是名副其实可交易和兑换万物的硬通货,非寻常金银可比。”
“其性稳定,能调和诸般药性,锻造异宝时加入些许,可让根本稳固。”
他顿了顿,扫过朱九,“而他……他的地运只与青檀镇相连,离了此地,便再无特殊之处。”
“况且,汝已被墨渊注意,久留必生祸端。”
宸燧的眸光落在那枚三色银上,指尖微动。
她想起药窟中那些需要珍稀材料的丹方,想起未来漫长的岁月里,所需的奇珍异宝何止千万。
朱九于宸燧,本就是在陋巷中一时兴起收留的孩童,如今有更贵重的筹码出现,弃子便是理所当然。
她上前一步,伸出素手,指尖触到三色银的刹那,只觉入手沉实,远超其体积应有的重量,三种色泽在指尖流转,竟隐隐与体内那股暖流产生共鸣。
宸燧没有看他一眼,将三色银纳入袖中,那金属块的凉意透过衣料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平静,声音清冷如冰:“成交。”
朱九仰着小脸,看着宸燧将那枚彩色的金属块收起来,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墨渊身边的侍者轻轻拉住。
他想喊“姐姐”,却被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堵在喉咙里,那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宸燧离开听松阁时,朱九尚不知晓自己的命运。
他被带入听松阁后的密室,那里光线昏暗,唯有石台上一盏血红色的灯盏亮着,灯油燃烧时散发出腥甜的气息。
密室四壁刻满了扭曲的符文,在灯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墨渊将朱九放在冰冷的玄铁祭台上,台身刻满了狰狞的兽面纹,每一道沟壑里都积着陈旧的血渍,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味。
“别怕,孩子。”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可当他掀开他额前碎发时,指腹触到的皮肤却冰凉如铁。
墨渊从袖中取出一个青铜盒子,打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枚青铜钉——每一枚钉子的形制都略有不同,钉身缠绕着细如发丝的银线,线端缀着米粒大小的骨珠,在血灯光下泛着磷火般的绿芒。
这是“十二地脉锁”,专为锁住地运之子的灵窍所制。
第一枚钉子刺入眉心时,朱九的瞳孔骤然收缩。
青铜钉上的银线瞬间没入皮肉,骨珠在钉尾轻轻震颤,将他喉间的惨叫绞成细碎的气音。
鲜血从钉孔渗出,滴落在祭台沟壑中,竟化作无数细小的蚯蚓状光丝,沿着壁上的符文迅速攀爬,所过之处,兽面纹的眼睛竟泛起红光,活了过来。
“地运入窍,首锁泥丸。”
墨渊低语着,指尖掐出一个繁复的印诀,按在朱九的百会穴上。
他的身体猛地弓起,脊椎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似乎每一节骨头都在被强行撑开。
他的玄袍袖口无风自动,露出腕间一道暗紫色的咒痕——那是他早年间强行沟通地脉留下的反噬,此刻却因朱九体内涌出的地脉之气而微微发烫。
墨渊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加快了动作,第二枚钉子狠狠刺入他的膻中穴。
朱九胸前的皮肤突然浮现出青檀镇的地图虚影,河流与山峦的轮廓由血色光丝构成,却在钉子没入的瞬间寸寸碎裂,镜花水月般消散。
墨渊见状,他立刻取出一枚刻着云雷纹的玉片按在他心口处,玉片瞬间吸满血色,化作半透明的薄片,嵌入皮肉之下,发出微弱的光芒,将溃散的地脉之气重新聚拢。
鲜血顺着祭台凹槽流入下方的石鼎,鼎中早已盛满黑色的膏状液体,此刻遇血便咕嘟作响,升起阵阵腥甜的白雾,白雾中隐约浮现出盘龙岗的山峦虚影。
朱九的呼吸越来越弱,他眼瞳里的光彩也渐渐褪去,唯有四肢被玄铁链锁住的部位,皮肤下透出淡淡的金光——那是青檀镇地脉最后的护持,却在墨渊不断刺入的钉子下,被一寸寸剥离、炼化。
“快了……”墨渊的额角渗出细汗,玄袍的下摆已被血浸透,五彩的黑在血灯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绛紫色。
他取出最后一枚钉子,这枚钉子顶端雕着一个闭目小人,正是“魂窍钉”。
当钉子刺入朱九的心口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颤,最后一丝呜咽卡在喉咙里,眼瞳彻底失去焦距,只剩下眉心的青铜钉仍在规律跳动,与石壁上的符文形成共振。
祭台四周的符文陡然爆发出刺目红光,盘龙岗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
墨渊立刻盘膝而坐,他双手按在朱九的太阳穴上,将自身先天气息注入青铜钉,引导着他体内残余的地脉之气汇入石鼎。
白雾中的山峦虚影逐渐凝实,鼎内的黑色膏液竟化作一条由光丝构成的小龙,盘绕在朱九僵硬的身体周围,发出细微的龙吟。
待一切平息,密室恢复幽暗。
他躺在祭台上,浑身布满干涸的血痂,眉心的青铜钉已与皮肉融为一体,泛着温润的光泽。
朱九的胸口不再起伏,唯有四肢百骸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细密的光丝流转。
墨渊站起身,用袍袖擦去脸上的血污,笑容依旧温和,只是眼底多了一丝疲惫的狂热。
他抬手一挥,玄铁链自动解开,他的身体如提线木偶般飘起,悬于石鼎上方,成为这密室中最完美的“活器”,眉眼间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稚气,却已无半分生气,唯有眉心的青铜钉,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微的光。
………
与此同时,宸燧已回到晚香楼,将三色银妥善收在贴身的暗袋中。
那枚金属块隔着布料传来沉稳的气息,让她想起前世在王朝宝库中见过的“凝光璧”,却又远比那更具分量。
方世庆舒的声音仍在宸燧脑海中盘旋:“墨渊能以十二地脉锁锻造活器,其修为虽未提升,但实力却已大涨,你留在青檀镇,无异于羊入虎口。”
她开始收拾行囊,身份证明,路引,钱财等,一一放入陈旧的包袱。
当宸燧拿起桌上的茶杯时,看到杯口边缘留着朱九小小的指印,那是今早他捧着杯子喝糖水时留下的。
她的指尖在指印上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杯子放入行囊,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对宸燧而言,交易的本质是等价交换,朱九的价值已在那枚三色银中兑现,多余的情绪不过是修行路上的负累。
她牵着白马行至晚香楼门口,夕阳将青石板路染成琥珀色。
却见韓晁鹇带着白歆然匆匆赶来,他已辞去晚香楼的工作,背上背着一个半旧的包袱,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宸燧姑娘要离开?在下恰好也想四处游历,不知可否同行?”
韓晁鹇说话时,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宸燧全身,注意到衣裳部位某处因三色银的沉实而微微下坠。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翻身上马。
白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似乎察觉到主人即将踏上的未知旅途。
韓晁鹇见状,立刻拉着白歆然跟上,她回头望了一眼青檀镇的方向,红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茫然,似乎在寻找什么,随即被他低声催促着,快步跟在白马之后。
白歆然雪白的长发在晚风中飘动,指尖紧紧抓着韓晁鹇的袖口,指节泛白。
青檀镇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的声响。
宸燧没有回头,墨渊的算计、朱九的结局,都已被她抛在脑后。
前路是苍茫的暮色,远处的山峦已化作墨色的剪影,唯有晚风带来盘龙岗方向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让宸燧下意识地按了按藏着三色银的暗袋。
韓晁鹇跟在侧后方,目光不时扫过她的背影,心中盘算着这趟未知的旅程。
他留意到宸燧离开听松阁时面色平静,却在收拾行囊时特意将包袱底部压得平整,显然藏着贵重之物。
而那位墨渊城主,在她离开后便紧闭听松阁,其中必有玄机。
韓晁鹇嘴角的笑容愈发温和,脚步却刻意与宸燧保持着丈许距离,既不疏远,也不亲近。
白歆然低着头,任由他牵着,偶尔抬眼望向天边的晚霞,红色的瞳孔里映着绚烂的色彩,却又很快黯淡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何要跟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只觉得青檀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模糊的梦,醒来后,便只剩下手中这根温热的手腕,和前方那个决绝的背影。
盘龙岗的阴影笼罩着渐渐远去的青檀镇,听松阁内,墨渊正抚摸着石台上朱九眉心的青铜钉,唇边的笑意深邃而满足。
他的直觉从未出错,这枚活器将成为他稳固青檀镇地脉、冲击更高修为层次的关键。
阁外的山风穿过檐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它似乎在为那个失去生命的朱九哀悼,却被墨渊温和的笑容挡在门外。
而远在数里之外的宸燧,已策马踏入苍茫的暮色。
前路漫漫,多灾多难,三色银的微光在她袖中闪烁,照亮的却非归途,而是又一段充满算计与博弈的长生之路。
青檀镇的机微已了,下一站的风云,正在远方悄然汇聚,夜幕下悄然涌动的暗潮,等待着下一个被卷入的人。
……………
墨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