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栈的夜漏在梁间滴答,敲碎檐角铜铃最后一丝余响。
宸燧推开二楼最东侧的房门时,廊下灯笼的光晕正顺着雕花窗棂攀爬,在青砖地上洇出一片残破的橘红。
那颜色浓淡不均,边缘处泛着灰调,倒似谁失手打翻了砚台,将半干的墨汁泼在素笺上,又被夜风扫过,留下这般斑驳的痕迹。
房内陈设简素得近乎寒碜。
一桌一椅一榻,榻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针脚在边缘处起了毛边。
角落的铜盆盛着半盆冷水,水面浮着片檀树叶,叶脉清晰得能数出纹路,该是白日里从青溪畔带来的,叶尖还凝着点未化的晨露。
宸燧解下腰间怀表,放在桌案上,表盖内侧的东珠在昏暗中泛着幽光,照见眉骨处那点朱砂痣。
血的冷,雪的白,在那点艳色里缠成一团,分不清是雪染了血,还是血融了雪。
楼下传来韓晁鹇与白歆然上楼的脚步声。
韓晁鹇的步子轻而稳,落脚时总避开那些松动的木板,带着刻意维持的从容;白歆然的则细碎踉跄,每一步都似踩在薄冰上,鞋跟叩击楼梯的声响断断续续,忽高忽低。
他们的房间在西侧,与她的住处隔着三间空房,却仍有隐约的低语顺着廊柱飘来。
韓晁鹇的声音压得极低,白歆然的回应细若蚊蚋,最终都被穿堂的夜风揉碎在木栏杆上,只余下栏杆上未干的血渍,在月色里泛着暗紫。
宸燧褪去外裙,将那枚三色银从暗袋中取出,放在怀表旁。
金属块在烛光下流转着赤青白三色,赤如炼狱中翻涌的火,青似古潭底沉着的冰,白若碎玉投进寒泉,倒像是把揉碎的霓虹冻在了冰里。
她指尖划过那冰凉的表面,青檀镇墨渊眼中的贪婪,熋沥喉咙里最后一声嗬嗬的漏气声,朱九被拖走时茫然的脸……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浮沉,却未激起半分涟漪。
窗外的月色渐渐淡了,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隔壁忽然传来轻叩门板的声响。
“笃。”
“笃。”
“笃。”
节奏均匀,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宸燧拢了拢衣襟,走到门口,见泰敏旺站在韓晁鹇和白歆然的房门前。
褐布短褐的下摆沾着未干的血渍,在晨光里泛着暗红,那颜色陈腐而粘稠,倒似泼洒在布上的铁锈,经了夜露浸润,更显沉郁。
房门吱呀开了道缝,韓晁鹇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他看到泰敏旺时,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堆起温和的笑,侧身让他进门。
白歆然则坐在榻边,雪白的长发垂落如瀑,遮住了半张脸,唯有一双红瞳在晨光中怯怯地抬了抬,瞳仁里映着窗外的天光,倒似受惊的鹿撞进了猎人的视线,连睫毛上沾着的泪珠都忘了坠下。
“叨扰了。”
泰敏旺的声音带着老人才有的沙哑,却比白日里多了几分锐利。
“长夜难眠,想与小哥说说话。”
他的目光扫过韓晁鹇,又落在白歆然身上,嘴角的笑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打量,“还未请教小哥与这位姑娘的名字。”
韓晁鹇拉过一张木凳让泰敏旺坐,自己则挨着白歆然坐下,指尖在她腕间轻轻捏了捏。
那动作轻得像是春风拂过草尖,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戒备:“在下韓晁鹇,这是内子白歆然。”
他刻意加重了“内子”二字,声音温和却带着界限分明的疏离。
泰敏旺眯起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些,眼角的皱纹漾开又收紧。
他盯着韓晁鹇看了片刻,喉结微动,忽然吐出一串拗口的音节。
那语言既非𤪓朝通行的官话,也非冀州城和青檀镇的方言,音节短促而硬挺。
“남국에서오신분이구나。”(原来是从南国来的啊。)
韓晁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眼中的温和褪去,露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惊愕。
白歆然察觉到韓晁鹇的异样,红瞳里闪过一丝茫然,她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指尖绞着他的衣摆,指腹蹭过布面的纹理。
片刻的死寂后,韓晁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同样的语言回应,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尾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당신…?”(你也…?)
“그건자연이야。”(那是自然。)
泰敏旺笑了,他眼角的血渍在晨光里格外醒目。
“이세상에서고향사람을만날줄은생각지도 못했다。”(没想到能在这个世界遇到老乡。)
“어떻게아셨어요?”(您是怎么知道的?)
韓晁鹇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难以置信的警惕,他的掌心已沁出细汗,将白歆然的衣袖洇出一小片深色。
泰敏旺往椅背上靠了靠,手指在粗糙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那声音不急不缓:“지구에있을때너의열도는정말낮지않다,북국에서반역하여남국으로도망간군인으로서,다크웹도여러번닦았다。”(在地球时你的热度可不低,作为从北国叛逃到南国的军人,暗网上我也刷到过好几次。)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단지너의이름에대해약간의인상이있을뿐이다。”(只是对你的名字有点印象而已。)
韓晁鹇闻言,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倒似冬日湖面碎裂的冰,每一声都带着棱棱角角,刮得人耳朵生疼。
他没有接话,只是抬手替白歆然理了理垂落的发丝,指尖划过她冰凉的耳垂,那温度倒比晨露更寒几分。
“전생에도이름이태민왕이었다면,”(如果你前世的名字也叫泰敏旺的话,)韓晁鹇的声音缓了些,带着一种试探的笃定,“너는아마골든트라이앵글쪽사람이지?”(你大概是金三角那边的人吧?)
“잘맞혔다。”(猜得不错。)
泰敏旺的笑意更深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却挡不住眼底的锐光。
“독학으로서울대에합격한박사답게이름만으로도속내를알수있다。”(不愧是自学考上汉城大学的博士,单凭名字就能判断出底细。)
“그런얘기는그만하고,”(不说这些了,)他忽然转了话锋,目光落在他沾着血渍的袖口上。
那血渍已半干,呈暗褐色,“네가나를찾아온것은천수처녀의소식을묻고싶었겠지?”(你来找我,应该是想打听宸燧姑娘的消息吧?)
“오,그녀의이름은천수입니다。”(哦,她叫宸燧啊。)
泰敏旺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他的指尖在凳面上轻轻画着圈,指甲缝里的泥垢混着暗红。
“방해하지마。”(别打断我。)
韓晁鹇的语气冷了些。
“나는그녀에대해아는것도많지않다。”(我对她的了解也不多。)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明帮覆灭的火光、落霞涧的溪水、青檀镇的灯笼……这些画面在韓晁鹇脑海中闪过,却被他牢牢按在心底。
韓晁鹇太清楚泰敏旺这类人的手段,若让他知道宸燧除了自愈力外并无太强战力,他们三人只会落得比驿栈众人更惨的下场。
金三角的豺狼,从不会挑食,哪怕是块看似无害的璞玉,也能被他们啃得连渣都不剩。
泰敏旺见韓晁鹇不再言语,只是端起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
他知道他在隐瞒,却也不急,猎物越是挣扎,撕开时的快感便越是强烈。
泰敏旺站起身,拍了拍韓晁鹇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无声的警告。
“그래, 일찍쉬어라。”(好吧,早点歇息。)
房门关上的瞬间,白歆然才敢抬起头,红色的瞳孔里满是惊恐与茫然。
她听不懂那些拗口的音节,却能感觉到两人对话时空气中流动的紧张。
韓晁鹇将白歆然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雪白的发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那气味来自楼下,也来自泰敏旺方才触碰过的衣袖,混着白歆然发间的草木香,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
与此同时,宸燧正站在门口,听着泰敏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音节像是落在水面上的石子,激起短暂的涟漪,却很快便归于平静。
她听不懂,也无意去懂。
这世间的语言有千万种,人心的算计却殊途同归,不过是利来利往,弱肉强食。
宸燧转身吹灭烛火,晨光从窗缝涌入,照亮了桌案上的怀表与三色银。
金属的冷光在她眼底流转,倒似前世王朝冰窖里的月光,清冽,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
天光彻底放亮时,驿栈的大堂已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与灶间飘来的油烟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那气味粘稠得像是化不开的糖浆,粘在人的鼻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甜腥,刺得人喉头发紧。
泰敏旺坐在大堂中央,身下并非寻常板凳,而是昨日被铁钎穿透肩膀与大腿的帮工。
那人尚未断气,身体因剧痛而微微抽搐,骨骼被铁钎穿透的部位渗出暗红的血,将身下的地面染成一片粘稠的深褐。
他却坐得安稳,甚至还翘着二郎腿,指尖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泰敏旺怀里搂着那个藕荷色绸裙的女子,她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脸颊上,双眼半睁半闭,瞳孔里只剩一片空洞的灰白。
他低头在女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声音很轻,随即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猛地向外一拧。
“咔嚓”一声脆响,骨头错位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清晰。
女子的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却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泰敏旺的动作没有停顿,他像是摆弄一件破败的木偶,依次将她的肘关节、肩关节、膝关节一一卸脱。
每一次发力都精准而狠戾,骨缝摩擦的声响化作了生锈的门轴在转动,吱呀作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女子的身体最终,被泰敏旺随意地放在旁边的方桌上,她的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证明还有一丝残存的气息。
“剥皮。”
他抬眼看向被自己拖来的厨子,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吩咐切菜。
那厨子的围裙上沾满了自己的血,左边耳朵的位置只剩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是方才不肯听话时被泰敏旺硬生生撕扯下来的,断口处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止不住地淌。
他浑身颤抖,握着菜刀的手止不住地哆嗦,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寒光,映出他惨白而扭曲的脸。
厨子看向桌上还在喘息的女子,又看向他那双微眯的眼睛。
泰敏旺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将刀对准了她的后颈。
刀锋划破皮肤的瞬间,血珠像是喷泉般涌出,溅在厨子的脸上。
他闭着眼,手指却异常稳,刀刃贴着皮肉游走。
皮肤与肌肉分离的声响很轻,只有偶尔碰到筋络时,才发出“咯吱”的脆响。
女子不知何时醒了,双目圆睁,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的喉咙早已被泰敏旺用银针刺穿。
女子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混着血珠滴在矮凳上,晕开一小片粉红。
她的手指在厨子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却阻止不了那把刀继续下行,从脖颈游向胸腹,所过之处,皮肉外翻,露出里面粉嫩的肌理,与暗红的血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额头上的汗混着血珠滚落,滴在女子的皮肤上,又被血水冲散。
厨子的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当他的刀锋划过肚脐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后便彻底不动了,只有那双眼睛还圆睁着,映着大堂梁上的蛛网,透着死寂的光。
泰敏旺饶有兴致地看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浅笑。
他看着厨子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分离皮肤与肌肉,看着皮层在拉扯中渐渐脱离躯体。
那些细密的毛细血管在空气中迅速干瘪,变成暗红色的细丝。
当整张皮肤从女子身上完整剥离时,晨光恰好透过窗棂照在上面,那张带着五官轮廓的人皮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半透明光泽,像极了上好的羊皮纸,只是边缘还在滴着血珠,打破了那份虚假的雅致。
她的身体在剥皮后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粉红色,肌肉组织暴露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着。
血液顺着桌沿汇成细小的溪流,在地面上蜿蜒,化作了一条条红色的小蛇,钻进石板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女子的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喉咙里的嗬嗬声渐渐微弱,最终彻底归于沉寂,连最后一丝气息都消散在浑浊的空气里。
“手脚不利索。”
泰敏旺皱了皱眉,从厨子手中夺过菜刀,反手便抹在了他的脖子上。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用布巾仔细地擦拭着那张人皮上的血污。
泰敏旺的动作轻柔至极,指尖拂过皮肤的肌理,连细微的纹路都未曾放过。
他将人皮叠成整齐的方块,小心地放进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女子最后的体温。
宸燧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素色裙摆垂落在地,沾染了从楼上带下来的晨露,却未沾染半点血腥。
宸燧眉骨处的朱砂痣在晨光里亮得惊人,眼底却平静得像是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大堂里的暴行,却不起半分波澜。
她见过比这更惨烈的景象——前世王朝覆灭时,城墙下堆积的尸山,护城河被染红的水,那些被剥皮抽筋的俘虏,在烈日下发出的哀嚎比这凄厉百倍。
此刻的场景,于宸燧而言,不过是重演了一遍旧戏,她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
韓晁鹇扶着白歆然走下楼,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掩不住从耳根泛上来的青灰。
他的指尖紧紧攥着她的手臂,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当韓晁鹇看到桌上那具无皮的躯体时,他下意识地别过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强行压下了涌上喉头的腥甜。
那股腥甜带着铁锈味,在喉咙里刮得生疼。
韓晁鹇拉着白歆然快步穿过大堂,尽量避开地面上的血迹。
直到他走出驿栈的大门,才听到她压抑的哭泣声,那声音细弱,在空气中断断续续的颤动。
泰敏旺最后一个走出驿栈,他拍了拍怀里的人皮包裹,像是在确认什么,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将那层油纸焐得微热。
然后泰敏旺快步跟上前面的三人,脚步声沉稳。
晨风吹起他褐布短褐的衣角,露出里面沾着血渍的内衬,与天边初升的朝阳相映,形成一种诡异而刺目的红。
青石板路上,四人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
宸燧在前,孤高而决绝,恍如一柄出鞘的剑,锋芒内敛却难掩其锋;韓晁鹇与白歆然交叠在一起,带着依赖与不安,恰似两株相互缠绕的藤蔓,在风中彼此扶持;泰敏旺落在最后,宛若一头蛰伏的野兽,眼底藏着未熄的凶光,每一步都透着伺机而动的狠戾。
前方的官道蜿蜒着伸向远方,被晨雾笼罩,看不清尽头,只有路边的野草在风中摇曳,草叶上的露珠滚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