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晨途逢赤袍,一战悟云泥。

作者:武初祖 更新时间:2025/7/7 11:04:55 字数:4968

晨雾似化不开的茧,将官道两侧的林木裹得严实。

草叶坠着昨夜的露,晶莹如碎玉,待阳光费力穿过薄雾,便被揉作满地金屑,青石板路的缝隙里,尽是洇开的亮斑。

驿栈残留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混在山风里漫漶,偶尔钻入鼻腔,带着铁锈般的涩味,提醒着前尘未远。

泰敏旺走在最前,褐布短褐的下摆沾着暗红泥点,那是驿栈血洼里的渍痕,被晨露浸得发沉,每走一步都似拖着千斤。

他手中铁刀是从后厨寻来的,刀身几处弯扭,却被磨得锃亮,晨光落其上,折射出冷硬的弧,刀刃偶尔划过路边荆棘,草屑甫一沾上,便被他甩臂的力道震落,利落得不带半分拖沓。

韓晁鹇扶着白歆然紧随其后。

她的白发用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恰好遮住眼底红瞳。

白歆然的脚步仍有些踉跄,指尖却不再死死绞着他的衣袖,只在颠簸时轻轻拽一下。

韓晁鹇的月白襕衫袖口磨出毛边,布料下的手腕骨节分明,他侧头对她低语,声音压得极低,风过时才漏出片语温软。

韓晁鹇的目光掠过泰敏旺紧绷的背影时,瞳孔微缩,指尖在白歆然腕间捏了捏,力道不轻不重,是安抚,亦是戒备。

她的红瞳怯怯抬了抬,望见前方那抹身影时,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

宸燧落在最后,素色裙裾扫过路边龙胆草,紫色花瓣上的露珠滚下来,滴在鞋面上,洇出细小的湿痕。

她的指尖摩挲着腰间的三色银,金属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漫过皮肤,漫过筋骨。

方世庆舒的意志依旧沉寂,任宸燧如何呼唤,她得到的都只有幽暗的回响。

转过山弯时,官道尽头忽然绽开一抹红。

那人背对着他们,立在老槐树下。

乌亮长发束成规整发髻,几缕发丝垂在肩头,红袍上绣着金云纹,晨光流转其上。

他的指尖划过树皮皲裂的纹路,动作闲适,仿佛面前不是老树,是一幅需要细品的古画,指腹碾过树结时,连风都似放缓了脚步。

泰敏旺的脚步骤然停住,握刀的手猛地收紧。

他那双总眯着的眼睛此刻微微睁大,眼角皱纹里迸出锐光,呼吸也急促起来——那是猎人嗅到同类踪迹时的兴奋,混着警惕,在喉咙里酿成滚烫的气,几乎要灼破唇齿。

“修行者……”泰敏旺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离开冀州城后,除了药师外,这是他见到的第二位修行者。

那身气度,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韵律,绝非寻常人能有,连衣袂拂动的弧度,都似是暗合着某种章法。

韓晁鹇也察觉到异样,他把白歆然往身后拉了拉,目光在红影上顿了顿,又迅速移开,落在泰敏旺紧绷的背影上。

韓晁鹇的指尖在她腕间捏了捏,力道比刚才重了些,像是在说“别怕”,又像是在说“小心”。

宸燧的目光在那人身上淡淡扫过。

方世庆舒虽未苏醒,她却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与墨渊相似,却更精纯。

宸燧眉骨处的朱砂痣在晨光里亮了亮,脚步没停,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素色裙裾扫过草叶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那人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朱裳曳彩,玄绶鎏金。

云纹绣袂,广袖轻伸。

发垂如瀑,冠束峨簪。

眉横远岫,目湛寒星。

面敷玉色,神蕴清辉。

举手雍容,风姿绰约。

仪若松挺,韵似云行。

皎皎如月,翩翩若鸿,尽得俊逸之姿。

“诸位也是赶路?”他开口,声音清润,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在下红云,欲往青檀镇一行。”

泰敏旺忽然往前走了两步,铁刀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打破了山间的宁静:“你是修行者?”

红云微微颔首,笑容依旧温和:“略懂些粗浅法门。”

“好!”他猛地低喝一声,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亢奋。

泰敏旺想起第一次运转血肉气息时浑身的灼热,想起这些年在凡俗中碾压众生的快意——他一直想知道,自己与真正的修行者之间,究竟隔着多少距离,那道界限,究竟清晰到何种地步。

泰敏旺双手握刀,刀尖指向他,刀刃上的光映着他鬓角的霜白,那白在晨光里格外刺眼:“请与老夫一战。”

红云眼中的笑意深了些,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却又带着几分理解。

“老人家有雅兴,在下自当奉陪。”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泰敏旺的刀上,语气依旧温和,没有半分轻视,“只是切磋而已,不必当真。”

“你若能碰到在下,便算你赢。”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已怒火中烧,只当是被轻视。

但他闻言,眼中的亢奋反而更盛,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泰敏旺要的从不是胜负,而是那道清晰的界限,是知道自己究竟站在何处,离那所谓的“修行者”,还有多远距离的界限。

他深吸一口气,将刀横在胸前,刀刃上的光映着他鬓角的霜白,那白似乎又浓了几分:“请。”

话音未落,泰敏旺的铁刀率先划破寂静,刀身在晨光里拖出一道冷弧,直劈红云面门。

他的这一刀蓄了十足的血气,刀背绷得笔直,肌肉贲张的手臂上青筋如蚯蚓般凸起,连指节捏握刀柄的力道都似要将铁刃捏碎。

他的睫毛微颤,却未抬眼。

就在刀锋离红云眉骨不足两寸时,他的脖颈忽然极细微地向左侧一拧,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眼花。

铁刀擦着红云的颧骨劈过,劲风扫落他发髻上的一片槐叶,叶尖擦过耳垂时,他才缓缓侧过脸,红袍的领口随着动作轻晃,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与泰敏旺暴起的青筋形成刺目的对照。

他的刀势未绝,借势下沉,手腕翻转间,刀刃已改劈为削,直取红云腰侧。

泰敏旺的这一变招快若闪电,刀风卷着地上的碎石,打在老槐树的树干上,溅出细碎的白痕。

他的肩背肌肉剧烈收缩,褐布短褐被汗水浸得发深,贴在背上勾勒出紧绷的轮廓。

他的脚步却只向后撤了半寸。

那半步退得极巧,恰好让刀刃从红云腰侧的红袍上扫过,却未伤及皮肉。

红袍被刀风掀起的边角似流云般荡开,金云纹在晨光里闪了闪,像是在嘲笑这徒劳的攻击,又像是在无声地赞叹这攻击的迅猛。

他的右手轻轻拂过衣料,指尖带起的气流将沾在袍角的草屑吹落,动作闲适得像是在整理衣襟,而非躲避致命的刀锋。

“嗬!”泰敏旺低喝一声,血肉气息在胸腔里翻涌如沸,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忽然矮身旋步,铁刀贴着地面横扫,卷起一片泥尘,专攻红云下盘。

泰敏旺的这一刀角度刁钻,刀刃几乎贴着青石板路滑行,火星随着刀身与石面的摩擦溅出,落在他的裤脚,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他却浑然不觉。

泰敏旺的膝盖在旋转时发出“咔”的轻响,那是常年透支身体留下的旧伤,此刻却被他硬生生压下,只凭一股狠劲将刀势催到极致。

红云的足尖在石板上轻点,身形若纸鸢般向上飘起半尺,动作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

铁刀从他靴底下方三寸处掠过,带起的气流掀动了他束脚的黑缎裤管,露出脚踝处一截白皙的皮肤,那皮肤在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红云在空中微微旋身,红袍展开如伞,落下时恰好站在泰敏旺旋身的死角,发丝随着动作轻扬,几缕垂落在颊边,与他沉静的目光相映,竟生出几分遗世独立的意味。

泰敏旺的呼吸越来越沉,越来越粗重,撞在胸口,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筋骨的酸痛。

他的额头渗满汗珠,顺着眉骨滑落,滴在刀刃上,被迅速蒸成白雾,那雾升腾而起,又被刀风打散。

泰敏旺的每一次挥刀都似有千斤重,手臂的肌肉在颤抖,却仍凭着一股执拗的血肉气息支撑。

他开始变招,不再追求一击致命,而是以快打快——横劈、竖砍、突刺、反撩,刀影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红云周身笼罩,试图用速度和力量,找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缝隙。

刀风里混着泰敏旺粗重的喘息,还有血肉气息灼烧时骨骼发出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这场不对等的较量计数。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那是他自身气血加速燃烧的证明。

红云始终在网中游走,从容不迫。

他的闪躲从不用多余的力气,往往只是一个极细微的动作:泰敏旺直刺心口时,他不过沉肩转腰,让刀尖从肋侧擦过,红袍被划破一道细缝,却连皮肉都未伤及;泰敏旺倒转刀柄砸向后脑时,他只偏头抬肘,用小臂外侧轻轻一挡,便借势旋身避开,动作如行云流水,连呼吸都未乱半分。

红云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的青筋暴起,每一次发力都在泄露下一招的轨迹,在他眼中,这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早已破绽百出。

斗至五十招时,泰敏旺的鬓角已泛起明显的灰白,比初时浓重了许多。

他的脊背开始佝偻,原本的面色透出一种病态的潮红,那是气血过度消耗的征兆。

泰敏旺的铁刀轨迹渐渐偏移,有时明明瞄准了红云的肩头,落下时却偏了寸许,擦着红袍的袖口掠过,那袖口的金云纹在刀风下轻轻颤动。

他的眼前开始发黑,只有那抹鲜亮的红在视野里晃动,像是一根刺,扎得他眼眶生疼,却也点燃了他更烈的执念,让他不肯停下。

“喝!”泰敏旺猛地提气,胸口剧烈起伏,血肉气息全部涌向四肢,带来一阵剧痛,却也让他的力量再次攀升。

这一次,他不再留力,铁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直劈红云眉心。

刀刃带起的劲风将周围的晨雾都吹散了些,露出泰敏旺眼底的疯狂——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是要在燃烧殆尽前,看清那道横亘在凡人与修行者之间的界限,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红云的眼眸终于微微抬起,目光落在他那张因过度用力而扭曲的脸上,看到了他鬓角新增的白发,看到了他握刀的手指因脱力而微微颤抖。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被刀风淹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就在刀锋离红云眉心不足一寸时,他未躲未闪,反而缓缓抬起右手,手背对着刀锋迎了上去。

“嗤啦——”

刀刃划破皮肤的声音极轻,却像是针一样刺破了山谷的喧嚣,在每个人的耳边回荡。

泰敏旺只觉手腕一震,仿佛砍在了一块温润的玉石上,刀刃竟被弹得微微上翘,震得他虎口发麻。

泰敏旺定睛看去,只见红云右手背的中指下方,一道极细的血痕正缓缓渗出红珠,那血珠圆润似玛瑙,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却迟迟不往下滴落。

他的刀僵在半空,再也挥不下去。

泰敏旺的胸膛剧烈起伏,血肉气息在体内迅速退潮,留下一片空茫的疲惫。

刚才那一刀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可落在他身上,竟只留下这样一道浅痕——似乎他拼尽所有的攻击,不过是在他的手背上划了一道水渍,连深入肌理都做不到。

红云收回手,看着那道血痕,指尖轻轻拂过,动作轻柔。

他的笑容依旧温和,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复杂:“老人家的刀,够快。”

话音刚落,那道血痕周围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莹光。

血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愈合,不过三息,皮肤便恢复如初,连一丝疤痕都未留下。

随后,红云用这只刚刚愈合的手,轻轻抓住了泰敏旺的手腕。

他的指尖微凉,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形成鲜明的对比。

“二十岁的骨头,六十多岁的皮囊。”

红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次气血逆行,都是在剜自己的寿元,一点一点,蚕食着本就不多的生命。”

泰敏旺的手指动了动,却没力气挣脱,连抬起眼皮都觉得费力。

他看着他清俊的面容,那张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只有平静和温和。

忽然,泰敏旺笑了,笑声沙哑至极,在寂静的山间显得格外刺耳:“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修行者与凡人之间,隔着的不是力气,不是技巧,是连生命都无法填补的鸿沟,是一种本质上的不同。

红云松开手,后退一步,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这种法门,用一次,便离黄土近一分。”

他看了看他,眼中的怜悯更甚,又望向青檀镇的方向,穿透层层山峦,看到那里的景象,“路还长,别让自己走不到头。”

说完,红云转身便走,红袍的衣袂在晨光里舒展,很快便汇入前方的雾色中,只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从容而坚定。

他的目的地始终是青檀镇,去拜访那位名为墨渊的好友,遇到宸燧一行人,只能算意外。

此刻,红云要继续赶路了。

泰敏旺扶着树干,看着那抹红影消失在雾色中,忽然双腿一软,缓缓滑坐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的手按在胸口,那里的血肉气息已平息,只余下深入骨髓的寒意。

铁刀躺在脚边,反射着晨光,却再也映不出泰敏旺眼底的狠戾,只剩一片空茫。

韓晁鹇扶着白歆然走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晨光穿过槐树叶,落在泰敏旺灰白的鬓发上,碎成点点光斑,他的脊背佝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还在呼吸。

白歆然的红瞳里闪过一丝不忍,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干粮,那是她省下来的,轻轻放在他脚边,然后被韓晁鹇拉着,快步跟上了前面的宸燧。

宸燧的脚步未停,只是在经过老槐树时,目光淡淡扫过地上的铁刀。

刀身上还沾着泰敏旺的汗,映着天光,暗沉而压抑。

她眉骨处的朱砂痣亮了亮,指尖的三色银传来冰凉的触感——这世间的路,从来都不是靠狠劲就能走完的,尤其是在这条充满荆棘与未知的修行之路上,蛮力往往是最无用的东西。

山风卷着槐叶落在泰敏旺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直到日头升高,雾色散尽,阳光变得炽热起来,晒得皮肤发烫,泰敏旺才缓缓捡起铁刀,蹒跚着跟上。

只是这一次,他的步伐慢了许多,每一步都踩得极沉,像是在丈量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

晨光渐渐升高,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越来越短,最终融入了前方漫长的路途之中,那路途蜿蜒曲折,通向未知的远方。

……………

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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