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晨露在接天峰的岩缝间凝成细碎的冰晶，被初升的朝阳折射出七彩的光。
宸燧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歆然蜷缩在巨石旁的身影，她怀中那柄曾被韓晁鹇紧握的铁刀，此刻断成两截，刃口的寒光被晨光磨得钝了些。
白歆然的指尖死死抠着断刀的木柄，指腹嵌进木纹的沟壑里，那里还残留着韓晁鹇的温度么？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白歆然的红瞳半睁着，映着断刀的影子，像是两泓结了薄冰的潭水，不起半分波澜，却藏着化不开的寒。
“歆然。”
一道温和的男声忽然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韓晁鹇特有的、总能安抚她的语调。
白歆然的睫毛颤了颤，没有抬头，只听见那声音继续说：“你不必伤心。”
“这把铁刀本就是泰敏旺死后的遗留之物，跟我的时间还不到一天呢。”
他的语气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所以你不必将对我的念想寄托于这把刀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脑蛊，谢谢你安慰我。”
白歆然的指尖从断刀上抬起，轻轻抚过木柄上的裂痕，“其实你不需要用夫君的声音安慰我的。”
“你是你，夫君是夫君。”
白歆然脑海中的声音沉默片刻，化作了原本那种非男非女、不带情绪的调子：“宿主不喜欢吗？”
她没有回答。
白歆然昨夜醒来时，便发现怀中的铁刀不翼而飞，心像是被掏走了一块，直到看见地上那截断刃，才知是被人拿去用了。
至于宸燧身边多出来的那个玄衣青年，她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这世间的人与事，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比手中的断刀更重要了。
宸燧的目光从白歆然身上移开，落在不远处石缝中插着的那柄三尺绣金剑上。
剑身反射着朝阳的光，在岩壁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极了昨夜寰墟那双带着侵略性的眼睛。
她站起身，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体内的先天气息缓缓流转，将残余的疲惫涤荡干净。
宸燧走过去，握住剑柄轻轻一拔。
长剑离石的瞬间，带起几粒碎石，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剑柄的鲛绡缠绕得恰到好处，贴合着她的掌心，传递来一种冰凉而可靠的触感。
宸燧掂了掂剑的重量，转身走向仍靠在巨石上昏睡的寰墟。
他的玄色衣袍被晨露浸得发暗，鬓角的发丝黏在颊边，唇瓣微张，呼吸均匀。
若不是昨夜那双眼睛里的轻浮与放肆，倒真像是个无害的书生。
她举起长剑，剑尖对准寰墟的胸口，那里的衣料下，能隐约看到心跳的起伏。
就在剑锋即将触及布料的刹那，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那不再是寻常的眼眸。
瞳孔深处层层叠叠，似是有无数星辰在其中旋转、碎裂，又重组为诡异的纹路，正是“叠瞳谲诡，魔眸藏睛”之相。
宸燧的动作顿住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那双眼眸中透出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暗所震慑。
与此同时，天空骤变。
方才还晴朗的天际，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朝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连最后一丝余晖都未曾留下。
紫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半空凝成翻滚的迷雾。
黑色的雷云紧随其后，在紫雾中炸开，每一道闪电都呈暗紫色，照亮云层深处隐约可见的、巨大的鳞甲。
无数赤红的星辰凭空出现，悬在天幕上，闪烁不定。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条黑龙。
玄龙矫跃，威镇冥墟。
角戟穹苍，鬃飞冽气。
瞳燃赤焰，齿啮霜威。
鳞叠玄甲，隐曜夜芒。
爪裂苍烟，欲摧厚土。
尾卷紫雾，势若腾云。
身映红星，辉惊暗域。
蓄怒则雷奔岳撼，盘桓则鬼泣神惊。
赫赫雄姿，黯九天之昼色；昂昂霸气，裂万籁之寒声。
它盘旋在接天峰顶的上空，龙首低垂，赤焰般的瞳孔死死盯着地面上的寰墟，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守护什么。
白歆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躲到宸燧身后，双手紧紧攥住她的素色裙裾，指节泛白。
她头顶的脊虫也罕见地竖起节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似在戒备。
宸燧的眉头微蹙，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她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庞大而陌生的气息，与红云的清润、泰敏旺的暴烈都不同，那是一种混杂着威严与毁灭的力量，让她体内的先天气息都有些躁动。
“眼生乱瞳，孽龙命格，三运极佳。”
方世庆舒的声音在宸燧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凝重，“此子气运虽远不及吾，但也算得上是位大气运者。”
她心中一动，想起曾经他提及的另一个人：“那他与你以前提及的柳天晨曦的气运相比如何？”
“柳天晨曦拥有开天杨柳命格，”方世庆舒的声音顿了顿，似在权衡，“吾如今十种道途气运加持下也仅比他凡人时期的气运强盛三分。”
宸燧沉默了。
她看着剑下那双仍在转动的叠瞳，又瞥了一眼空中盘旋的孽龙，问道：“这件事该如何解决才妥善？毕竟我与他起了冲突。”
方世庆舒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戏谑：“要不汝让他爽一下？”
宸燧的指尖猛地收紧，剑柄的鲛绡硌得掌心生疼。
她没有再理会自己脑海中的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寰墟。
杀他，似乎已不太可能——宸燧不想因为一时意气，惹上这连方世庆舒都忌惮的气运纠缠，更不想落得与他相似的下场。
寰墟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他看着胸口的剑尖，眼中的叠瞳渐渐褪去，露出几分慌乱：“别杀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寰墟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四肢关节脱臼，一动便牵扯出钻心的痛，只能狼狈地瘫在地上，脸色发白。
宸燧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叹了口气。
她虽然不太在乎所谓的清白，却也绝不会主动作践自己的身体。
罢了，就当是避开一场无谓的灾祸吧。
宸燧只希望这寰墟的心眼不要小到毛孔里去。
宸燧缓缓将长剑插回地上，剑身入石三分，发出沉闷的响声。
寰墟见状，明显松了口气，额上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感谢姑娘的不杀之恩！姑娘果真心胸宽广啊！”
他话音刚落，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向天空，当看到那条盘旋的孽龙时，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龙！是龙！”
她没有理会寰墟的大惊小怪，只是蹲下身，伸手按住他脱臼的右臂。
寰墟还在为天上的异象惊叹，忽然感觉到肩膀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痛呼出声：“啊——！”
宸燧的动作没有停顿，她的指尖精准地找到关节错位的位置，猛地一推。
“咔”的轻响过后，他的右臂恢复了正常。
寰墟还没从剧痛中缓过神来，左臂、双腿的关节又接连传来复位的剧痛，让他似杀猪般惨叫起来，眼泪都快飙了出来。
随着最后一声骨节复位的轻响，寰墟的眼睛彻底恢复了正常，空中的孽龙也像是完成了使命，盘旋着钻进黑色的雷云，消失不见。
紧接着，黑夜如潮水般退去，朝阳重新洒满峰顶，紫气、雷云、红星都消散无踪。
寰墟张了张嘴，看着瞬间明亮的天空，又看了看自己活动自如的四肢，一脸茫然：“黑天怎么变白天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宸燧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淡淡道：“你走吧。”
“这些，就当是对你的教训。”
寰墟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她的大腿，把脸埋在她的裙裾上：“姑娘，我知道你一定是修行者！求你收我为徒吧！”
寰墟一边说，一边用脸颊在宸燧的大腿上蹭来蹭去，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亲昵。
他的手也不安分，顺着裙裾向上，轻轻揉捏着她的大腿，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带着灼热的意味。
宸燧低头看着缠在自己腿上的人，声音平静无波：“松手。”
“不嘛不嘛，”寰墟耍赖般地摇了摇头，脸颊蹭得更欢了，“你不收我为徒，我就不松手！”
她伸出手，想把他的脸推开。
宸燧的指尖刚触到寰墟的脸颊，他却突然偏过头，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她的指尖。
那触感温热而湿软，带着一种刻意的挑逗。
宸燧的手猛地缩回，指尖还残留着寰墟舌尖的温度，让她有些不适。
“汝收他为徒吧。”
方世庆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日后或许会对汝起到意想不到的用处。”
宸燧沉默片刻，淡淡道：“最好如此。”
她低头看向还在撒娇耍赖的他，道：“起来吧。”
“我同意了。”
寰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还是抱着宸燧的大腿，又恋恋不舍地蹭了几下，手也在她的大腿上多揉捏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站起身来。
宸燧看着他这副无耻的模样，除了无语，倒也没什么其他反应。
或许是她经历了太多生死，这点轻薄，竟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
寰墟走到石边，拔出自己的三尺绣金剑，利落地归鞘，然后转过身，对着宸燧拱手作揖，脸上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眼底却藏着掩不住的兴奋：“师父！我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寰墟，寰宇的寰，废墟的墟。”
她瞥了他一眼，道：“我叫宸燧。”
宸燧指了指还躲在自己身后的白歆然，“旁边那个人叫白歆然。”
白歆然的目光依旧落在地上的断刀上，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攥着她衣角的手紧了紧。
她头顶的脊虫偶尔颤动一下，节肢在晨光里泛着细微的光。
寰墟倒是不在意白歆然的冷淡，他笑嘻嘻地凑到宸燧身边，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
宸燧看了一眼天色，道：“下山吧。”
她率先迈步，走向下山的路。
白歆然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宸燧身后。
寰墟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宸燧身侧，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师父，你看我这剑怎么样？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
“师父，你修行多久了？是不是很厉害啊？”
“师父，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啊？”
宸燧没有回答，只是脚步不停地走着。
朝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又随着步伐的移动而分离。
山路依旧崎岖，却不再像是来时那般寂静。
有了寰墟的聒噪，连山风都似乎变得热闹了些。
宸燧走在最前，素色的裙裾在晨光里轻轻摆动。
白歆然攥着她的衣角，目光偶尔会掠过地上的断刀，又迅速移开。
寰墟跟在一旁，嘴里依旧喋喋不休，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宸燧的侧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与探究。
他的剑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他脸上的笑容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接天峰渐渐被抛在身后，峰顶上的断刀、以及那条短暂出现的孽龙，都成了一场幻梦。
……………
孽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