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残留的茶烟气息尚未散尽，混着后厨飘来的米粥香，在空气中织就一层温软的网。
宸燧推开房门时，素色裙裾扫过门槛，带起一缕极轻的风，将廊下悬着的细竹帘吹得微微颤动，露出楼下大堂里零星的食客身影。
白歆然紧随其后，雪白的长发用兰花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步伐轻轻拂过颈侧。
她怀中仍抱着那截断刀，刀身的铁锈在晨光里泛着暗褐的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柄上的裂痕，那裂痕里似还藏着韓晁鹇掌心的余温，让她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生怕碰碎了这仅存的念想。
寰墟走在最后，玄色衣袍的下摆还沾着昨夜的露水，此刻已被晨光烘得半干，留下几处浅淡的湿痕。
他步伐轻快，却不时偷瞄前方宸燧的背影，眉峰间藏着几分未散的懊恼，昨夜掌掴的痛感似还留在颊边，指尖却又忍不住泛起几分痒意，那是触碰过她肌肤后残留的记忆。
三人下楼时，店小二正忙着擦拭案几，见他们下来，立刻放下布巾迎上前，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客官早！还是在昨日的靠窗桌位？”
宸燧微微颔首，率先走向那张临着街的方桌，拉开椅子坐下时，素裙的裙摆自然垂落，遮住了桌下的木屐。
白歆然挨着她坐下，将断刀轻轻放在脚边，双手放在膝上，目光落在窗外渐渐热闹的街道上，红瞳里映着晨光，却似蒙着一层薄纱，辨不清情绪。
寰墟在对面落座，手肘撑在桌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时不时飘向宸燧，欲言又止的模样藏都藏不住。
他唇瓣动了几次，似想开口道歉，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看着她的侧脸发呆——晨光落在她眉骨处的朱砂痣上，将那点艳色晕开几分，竟比前日初见时更显夺目。
店小二很快递上菜单，宸燧接过，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目光扫过上面的菜品，淡淡开口：“三碗白粥，六张胡饼，一盏茶水，一盘酱肉，一碟腌菜。”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店小二耳中。
店小二应了声“好嘞”，转身快步走向后厨，木屐踩在青砖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很快便消失在帘后。
不多时，食物便一一端上桌。
白粥盛在粗瓷碗中，稠厚的粥糜上泛着一层莹白的米油，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桌对面寰墟的脸；胡饼叠放在竹篮里，麦香混杂着芝麻的香气扑面而来，饼皮上烤得金黄的纹路里还嵌着细小的葱花；酱肉盛在白瓷盘里，色泽红亮，肥瘦相间，边缘凝着半透明的油脂；腌菜是切碎的芥菜，翠绿色的菜叶上撒着少许白芝麻，看着便清爽可口；茶水则用青瓷盏盛着，叶片在水中舒展，汤色浅绿，氤氲着淡淡的清香。
宸燧拿起青瓷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盏壁，轻轻啜了一口茶水，目光落在寰墟身上。
他面前的白粥已盛好，却迟迟未动，只是用筷子在粥碗里轻轻搅动，眼神飘移，偶尔与她的目光对上，又立刻慌乱地移开，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倒像是做错事等待责罚的孩童。
宸燧放下茶盏，指尖在盏沿轻轻划了一圈，淡淡开口：“昨夜……”话音至此便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抬眸看了寰墟一眼，随后拿起胡饼，轻轻掰成小块，“以后别这样了。”
语气平静，没有怒意，也没有责备，却让寰墟瞬间僵住了动作。
他抬起头，撞进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里面没有半分嫌弃，也没有余怒，只有一种淡然的包容。
寰墟喉结微动，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师父，你真好。”
说完，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拿起胡饼大口吃了起来，咀嚼的动作都带着几分雀跃，方才的懊恼与不安一扫而空。
只是这份安分并未持续太久。
寰墟一只手拿着胡饼，另一只手悄悄越过桌下的空隙，指尖先是轻轻触到宸燧的裙角，见她没有反应，便大胆地向上探去，最终落在她的膝头。
布料下的肌肤温热而细腻，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从膝头缓缓向上，划过大腿内侧，带着几分刻意的缱绻，每一次触碰都似带着电流，让他指尖发麻。
宸燧握着胡饼的手顿了顿，抬眸冷冷看了寰墟一眼。
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却足以让寻常人瞬间收回手。
可他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手掌依旧贴在她的腿上，指尖还在轻轻揉捏着，动作带着几分得寸进尺的亲昵。
宸燧无奈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继续小口吃着胡饼。
她并非没有察觉那只手的动作，只是昨夜的冲突已让她耗去几分耐心，此刻面对这无伤大雅的轻薄，竟生出几分懒得计较的念头——只要寰墟不越界，这点触碰，便随他去吧。
这般想法掠过心头时，宸燧自己都微微一怔，前世在那个没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里，她从未如此纵容过谁，想来是这异世的生死历练，让她对许多事都看得淡了。
一旁的白歆然并未注意到两人桌下的动静。
她小口喝着白粥，粥糜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晨寒。
随后白歆然拿起一张胡饼，用指尖轻轻撕成细碎的小块，抬手递到头顶的脊虫面前。
脊虫的节肢微微颤动，却没有张嘴，反而缓缓摇了摇头，一根细长的节肢伸出来，先是指了指桌上的酱肉，又指了指自己的口器，动作清晰明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浅浅的笑意。
白歆然拿起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小块酱肉，吹了吹凉，才递到脊虫面前。
脊虫的口器迅速张开，将酱肉吞了进去，节肢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像是在表达感谢。
白歆然的红瞳里泛起微光，指尖轻轻抚摸着脊虫的甲壳，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仿佛韓晁鹇留下的不止那截断刀，还有这只沉默的虫子陪伴。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缓缓走到桌旁，在空缺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发若墨澜倾夜，衣疑雪霰裁云。
眉藏壑岫幽意，目蕴霜天静痕。
神澹似松风拂岳，气华如朗月悬襟。
天公撷取烟霞，镌此玉骨；素影遗落尘寰，独抱清魂。
宸燧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有事？”
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过分的疏离，恰如她对待陌生人一贯的态度。
俊美青年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声音清润：“秦某唐突了。”
“卬见三位气度不凡，与寻常行旅不同，心中生出结交之意，不知可打扰了诸位？”他的语气谦逊，目光扫过三人时，在宸燧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却很快隐去，只余温和。
她闻言，放下手中的胡饼，指尖轻轻擦过唇角，认真打量起眼前的俊美青年。
他衣着考究，衣料绝非凡品，且自报姓氏为秦，昨日宸燧在渭嵕镇逛街时，曾向摊贩打听城主的信息，得知城主名唤秦政，膝下仅有一子，名为秦易。
眼前这人的年纪、衣着与姓氏，都与传闻中的秦易极为吻合，只是她素来谨慎，不愿仅凭猜测便下定论，以免闹出笑话。
思忖片刻，宸燧才缓缓开口：“阁下可是秦城主独子，秦易？”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几分确认的意味。
俊美青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笑着点头：“正是。”
“姑娘竟识得卬？”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
不等宸燧回答，寰墟已迅速将放在她腿上的手收回，转而搭在秦易的肩上，脸上堆着热情的笑：“没有打扰，没有打扰！我们正愁吃饭没人聊天呢！”
他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肩，力度恰到好处，既显亲昵，又不显得冒犯。
随后寰墟指了指宸燧，语气带着几分炫耀：“这是我师父，宸燧，厉害得很！”
又指了指一旁正专注抚摸脊虫的白歆然，“她叫白歆然，性子文静。”
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叫寰墟，是师父唯一的徒弟！”
他这般殷勤，自然是因为听到了宸燧与秦易的对话。
渭嵕镇城主独子，这身份意味着什么，寰墟再清楚不过——若能与秦易打好关系，说不定能捞到不少好处，无论是食宿安排，还是日后出行的便利，都能省去许多麻烦。
这般心思藏在笑容背后，不仔细看，倒真让人觉得他只是单纯地热情。
白歆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互动毫无反应。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秦易一眼，只是将头顶的脊虫轻轻捧下来，放在自己的膝上，指尖顺着脊虫的节肢缓缓划过，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脊虫也十分配合，安静地趴在白歆然的膝上，偶尔用节肢轻轻蹭她的指尖，一人一虫，自成一方小世界，与周围的热闹隔绝开来。
秦易见状，也不介意白歆然的冷淡，目光重新落回宸燧身上，语气带着温和的试探：“三位初到渭嵕镇，想必还未好好逛逛。”
“卬的府邸就在城中，名为瑶阆宫，虽不比那些万里都城的宫殿宏伟，却也有几分景致。”
“不知三位可有兴趣随卬一同前往，权当歇歇脚，喝杯茶水？”
他的语气真诚，眼神中带着几分期待，若非心中存着那份特殊的缘由，以他素来平和的性子，也绝不会轻易邀请陌生人前往自己的府邸——宸燧眉骨间的轮廓、眼底的沉静，竟与他三岁时便逝去的母亲有九分相似，那份久违的熟悉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拉近彼此的距离。
宸燧闻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盏的边缘，心中快速思索起来。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寰墟已抢先开口：“好啊好啊！我们正想去见识见识瑶阆宫的气派呢！师父，你说对吧？”
他说着，还不忘用眼神示意宸燧，脸上满是期待。
白歆然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后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足以表明她的态度。
宸燧见两人都无异议，心中的顾虑也渐渐消散。
她点了点头，对秦易说道：“那就叨扰秦公子了。”
他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姑娘客气了。”
秦易说着，率先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瑶阆宫离此处不远，我们步行过去便可。”
宸燧一行三人也随之起身。
白歆然小心翼翼地将脊虫放回头顶，又捡起脚边的断刀抱在怀中，动作轻柔。
寰墟则紧随秦易身侧，口中不停地问着瑶阆宫的情况，语气里满是好奇。
宸燧走在最后，目光扫过街上往来的行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三色银，金属的凉意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安定。
出了聚贤楼，秦易带着三人沿着主街向西而行。
渭嵕镇的晨市已热闹起来，摊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车马的轱辘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鲜活的市井图景。
他不时停下脚步，向三人介绍街边的店铺，比如那家百年老字号的绸缎庄，那间以药膳闻名的药铺，语气耐心，眼神温和，全然没有权贵子弟的架子。
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座宏伟的宫门。
宫门以白玉为阶，台阶两侧立着石雕的瑞兽，兽首高昂，目光威严。
宫门之上，悬着一块鎏金匾额，上书“瑶阆宫”三字，笔力遒劲，在晨光里泛着耀眼的光。
宫门两侧的宫墙高达数仞，墙上绘着彩绘，内容多为山水楼阁，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步入宫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庭院，庭院中央开凿着一方池水，水色碧绿若翡翠，池面上漂浮着几片荷叶，偶有锦鲤游过，搅碎一池波光。
池水两侧是修剪整齐的花木，枝头缀满了含苞待放的花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沿着池边的玉阶前行，便是主殿，殿宇的梁柱皆为楠木所制，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殿顶覆盖着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秦易带着三人缓缓逛着，从主殿到偏殿，从花园到书房，每到一处，都会耐心讲解此处的用途与景致。
比如书房里珍藏的古籍，大多是前朝遗留的孤本。
花园里种植的奇花异草，许多都是从外地移栽而来，需精心照料才能存活。
他的讲解细致而不冗长，语气平和，眼神中带着对这座府邸的珍视，尽显温文尔雅之态。
寰墟一路惊叹不已，不时伸手触摸殿内的雕梁画栋，口中啧啧称赞，活脱脱一副乡巴佬进城的模样，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只觉得他率真可爱。
白歆然则依旧沉默，只是偶尔会在看到池中的锦鲤、花园的花草时，红瞳里闪过一丝微光，脚步也会稍稍放缓。
宸燧则始终保持着平静，目光扫过瑶阆宫的每一处细节，心中暗暗记下这座府邸的布局，以备不时之需。
逛完瑶阆宫的主要景致后，秦易带着三人来到一处偏院。
偏院的环境更为清幽，院中种植着几株梧桐，枝叶繁茂，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院中有一座石亭，亭内摆放着石桌石凳。
偏院两侧各有三间厢房，门窗皆为雕花样式，看起来精致而舒适。
“三位今日便在此处歇息吧。”
他转过身，对着三人温和一笑，“厢房内已备好茶水与点心，若有任何需要，只需吩咐下人便可。”
“卬还有些事务需处理，先行告辞了。”
宸燧微微颔首：“多谢秦公子。”
寰墟也连忙说道：“秦公子慢走！改日我们再向你请教！”
白歆然则对着秦易轻轻鞠了一躬，算是道谢。
他笑着点头，转身离开了偏院。
秦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庭院深处。
寰墟迫不及待地推开一间厢房的门，探头探脑地打量着里面的陈设，口中说道：“师父，你看这房间多好！比聚贤楼舒服多了！”
白歆然则走到石亭旁，将怀中的断刀放在石桌上，又小心翼翼地将脊虫从头顶捧下来，放在石凳上，轻轻抚摸着它的甲壳。
宸燧站在庭院中央，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梧桐枝叶，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的指尖触碰到腰间的三色银，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安定——或许，在渭嵕镇的这段停留，会比她想象中更为平静。
……………
秦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