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重建局第七分局的玻璃幕墙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座刚刚重建十年的城市。允桉河站在电梯里，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灰蒙蒙的世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工牌——上面印着他那张毫无特色的证件照，以及"档案科三级文员"几个小字。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17楼。
档案科的办公区永远弥漫着一股纸张和劣质咖啡混合的气味。允桉河穿过一排排格子间，不时能听到同事们压低声音的交谈。
"听说了吗？东区又出现了新的变异种..."
"重建进度又延迟了，上头在发脾气..."
"那个新来的英雄'铁盾'，昨天差点把整条街都掀了..."
他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将公文包挂在椅背上。桌上摆着一台老旧的终端机，屏幕边缘还贴着几张便利贴——"月度报告截止15号"、"新档案编码规则已更新"。
"允前辈，早上好。"隔壁工位的实习生小林探出头，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今天又有三份事件报告要录入。"
允桉河点点头，接过对方递来的文件。他的目光在纸面上快速扫过：
【事件编号：RD-2049-0731】
【地点：第七区商业街】
【涉事人员：园丁学徒（推定），能力：植物操控】
【处理者：新晋英雄"铁盾"、"迅影"】
【损失评估：三栋建筑结构性损毁，七家商铺受影响】
终端机的蓝光映在他平静的脸上，键盘的敲击声在安静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次又是为什么闹事？"小林凑过来，眼睛盯着屏幕上的事件照片——画面里，粗壮的藤蔓从混凝土裂缝中钻出，将整面墙壁都撕成了碎片。
允桉河推了推眼镜："档案上写的是'疑似寻找某种特殊植物样本'。"
"这些怪人的手下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小林撇撇嘴，"都十年了，还不消停。"
十年。
允桉河的手指微微一顿。
十年前那场被称为"大灾变"的事件带走了世界上近一半的人口。城市变成废墟，文明几近崩溃。而现在，人们只能在断壁残垣间小心翼翼地重建生活。
"允前辈？"小林疑惑地看着突然停下动作的上司。
"没事。"
允桉河继续输入着数据，"把损失评估报告也拿给我。"
整个上午就在这样机械的工作中度过。中午休息时，允桉河端着餐盘坐在食堂角落，安静地咀嚼着寡淡的套餐。挂在墙上的显示屏正在播放午间新闻：
"...重建委员会今日宣布，中央区修复进度已达78%..."
"...英雄协会提醒市民，如发现可疑人员请立即举报..."
"...纪念大灾变十周年活动筹备工作正式启动..."
"允科长。"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允桉河抬头，看见人事部的同事站在桌前，"局长让你下午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周围几桌的同事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允桉河放下筷子，平静地点点头："知道了。"
回到办公区时，他发现小林正慌慌张张地整理着什么。
"怎么了？"
"刚才后勤部的人来检查设备，"实习生压低声音，"说我们科的档案保存不规范，要扣分..."
允桉河扫了一眼乱糟糟的文件柜，轻轻叹了口气："我来处理吧。"
他挽起袖子，开始重新整理那些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档案。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时，偶尔会碰到一些熟悉的名字——那些曾经在灾变中活跃的英雄，或是臭名昭著的罪犯。但现在，它们都只是档案上的一个代号而已。
"允前辈对这些档案真熟悉啊。"小林感叹道，"连十年前的资料都记得这么清楚。"
允桉河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是工作久了而已。"
下午三点，他准时敲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
局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已经花白，正皱着眉头翻看一份文件。
"坐。"
他头也不抬地说，"档案科最近的工作效率不错。"
允桉河安静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有个临时任务要交给你。"
局长终于抬起头，"纪念活动的筹备委员会需要调阅一些历史档案，你负责配合他们工作。"
"好的。"
"明天开始，每天下午去中央区报到。"局长推过来一张通行证，"别搞砸了。"
走出办公室时，允桉河低头看着手中的通行证——上面烫金的"中央区"三个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那是重建最完善的区域，也是英雄协会总部的所在地。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通行证塞进了口袋最深处。
下班时分，允桉河站在大楼门口等公交车。暮色中的城市亮起了零星的灯光，远处还能看到几处尚未修复的废墟轮廓。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他随着人群挤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景色缓缓后退，广告牌上"重建美好家园"的标语已经褪色。
当车经过第七区时，他看见白天那几栋被植物破坏的建筑前，工人们正在连夜抢修。更远的地方，两个穿着制服的英雄正在巡逻，他们的披风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允桉河收回目光，闭上眼睛。
公交车在暮色中缓缓停靠在第七住宅区的站台。允桉河随着稀疏的人流下车，冷风卷着细小的沙粒拍打在脸上。他下意识地紧了紧灰色风衣的领口，低头走向公寓楼。
第七住宅区是灾变后第一批重建的居民区，六层高的公寓楼排列得像档案柜里的文件夹一样整齐。允桉河住在3栋512室——一个朝北的单人公寓，采光不好，但足够安静。
电梯门在五楼打开，走廊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允桉河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脆。钥匙插入锁孔时，他习惯性地停顿了一秒，确认门缝下的阴影没有异常，才转动钥匙。
"我回来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玄关的灯亮起，照亮了不到30平米的狭小空间。允桉河脱下皮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柜第二层——第一层是备用拖鞋，第三层放着雨天穿的橡胶靴。他换上室内拖鞋，将公文包挂在门后的挂钩上，然后走到厨房区域。
冰箱里放着昨晚做好的咖喱，装在标有日期的玻璃保鲜盒里。允桉河取出盒子，看了眼标签上的"5月24日"，确认在保质期内，才放入微波炉加热。等待的间隙，他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白色瓷盘，用毛巾擦了一遍——尽管盘子已经很干净。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起。允桉河戴上防烫手套，取出热气腾腾的咖喱，倒在刚刚煮好的米饭上。咖喱的香气在狭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是再普通不过的速食咖喱块味道。
他端着盘子走到兼作餐桌的小茶几前，打开电视。晚间新闻正在报道今天的变异种袭击事件，画面里年轻的英雄们站在废墟前接受采访。允桉河调低了音量，机械地将咖喱饭送入口中。
每一口都咀嚼二十下，不多不少。咖喱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是维持生命所需的燃料而已。电视的光映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蓝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饭后，允桉河立即清洗了餐具。他洗碗的方式很特别——先用冷水冲去残渣，再用热水和少量洗洁精擦洗，最后用干净的毛巾擦干，不留一滴水渍。整个过程像某种仪式般精确。
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三十分。允桉河走到衣柜前，取出叠放整齐的睡衣。浴室里，他调好水温后才开始脱衣服——先解领带，再是衬衫纽扣，从上到下，一丝不苟。
冷水从花洒中喷出，允桉河站在水下，闭着眼睛。水珠顺着他的短发流下，流过瘦削的肩膀和肋骨分明的胸膛。他的身体上有几处淡淡的疤痕，但在昏暗的浴室灯光下并不明显。
十分钟后，他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身体。镜子被水汽模糊，只能隐约映出一个消瘦的男性轮廓。允桉河没有多看，直接穿上了睡衣。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褪色的海报，上面是穿着白色战袍的"金娘"——那位传说中的女英雄手持圣剑，那头铂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脸上带着温柔而坚定的微笑。
海报一角印着"引导迷茫的金娘"几个字，已经有些模糊。
允桉河站在海报前，目光扫过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却气质迥异的脸庞。他的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则过期的广告，既没有怀念也没有厌恶，仿佛那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挂钟敲响了九下。允桉河关掉电视和客厅的灯，走进卧室。单人床上铺着灰色的床单，枕头摆放得恰到好处。他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下，然后关掉床头灯。
黑暗中，他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缓慢。窗外偶尔传来远处施工的声响，或是巡逻英雄飞过时的破空声，但这些都干扰不了他的睡眠。
明天六点三十分，闹钟会准时响起。他会起床，洗漱，穿好熨烫平整的衬衫和西裤，吃两片全麦面包配黑咖啡，然后在七点二十分准时出门，搭乘7:35分的公交车前往重建局。
这是允桉河灾变后第十年，度过的第3652个完全相同的夜晚。
这一晚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