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交完欠款后就剩这点钱了,这个月怎么活啊……」
我从医院拱顶下的阴影里挪出来,正午的阳光像融化的铅块砸在头顶,烫得头皮发麻。捏着钱袋里仅存的几枚铜板,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算上零碎的铜板,总共也就九百铜。这点钱在物价高昂的王都,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这是来到王都的第二个月。本以为能循着埃塔斯的脚印闯出点模样,没想到开局就栽了个大跟头。医院那二十艾里的账单,几乎掏空了我这些时间以来做委托得到的全部酬金。更憋屈的是,因为等级低,加上那个鸡肋的「骑士一击」技能,像样的队伍根本不肯收我。这一个月来,只能靠接些跑腿送信、清理下水道的杂活苟活,每天累得像条狗,才勉强在今天凑齐欠款。
路过街角的邮筒时,才想起该给图薇忒报个平安。之前总被琐事缠身,连坐下来写封信的功夫都没有。此刻总算松了口气,拐进巷尾那家小酒馆。
「一杯气泡酒。」
我把五十铜拍在吧台,老板娘用木杯舀酒时,泡沫争先恐后地溢出来,在杯沿堆成雪白的小山。酒馆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汗水的酸馊味,几个穿着工装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吹嘘昨晚的牌局,木椅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我借着窗外的阳光写信,笔尖在粗糙的麻纸上划过,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说自己在王都一切安好,说想念图薇忒的烤肉,那些善意的谎言写得手心冒汗。封好信封时,窗外的日头已经西斜,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屋顶上。
「老板娘,结账。」
我把酒杯推过去,杯底还沾着层淡金色的酒渍。
「慢走啊小哥。」
老板娘用围裙擦着手,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笑。
走出酒馆,晚风带着些许凉意卷过街角,我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钱,寄信还要二百铜,剩下的钱估计只够买几块面包。正对着空荡荡的钱袋发愁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斜对面的水果摊前围着几个闲人。
那是个双脚戴着锈铁镣的亚人小女孩,看耳朵的形状像是犬种亚人,年纪顶多六七岁。身上裹着的破布烂得像蛛网,勉强遮住关键部位,露出的胳膊腿细得像晒蔫的芦苇。她的主人是个秃顶地中海海大叔,正唾沫横飞地跟摊主讨价还价,随手将一个带虫眼的苹果扔在地上。
小女孩像被按了开关的发条玩具,立刻扑过去捡起苹果,连泥带皮塞进嘴里,牙齿咀嚼的动作快得像台生锈的研磨机。没几秒钟就连果核也一起吞了下去,她抬起头,灰绿色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地中海,嘴角还沾着褐色的泥渣。
「还想吃?」
大叔淬了口唾沫,抬脚就往她胸口踹去。
「咚」的一声闷响,小女孩像片落叶似的摔在地上,爬起来时鼻血已经涌成了线,顺着下巴滴在胸前的破布上,洇出一朵朵暗红的花。她却没有哭,只是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重新跪坐回原地。
周围的路人要么匆匆走过,要么抱着胳膊看戏,没人皱一下眉头。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在王都,亚人就是会喘气的牲口——买卖合法,杀害无罪,甚至有专门的风月场所把亚人少女当成商品,任凭客人蹂躏。听说有贵族会把不听话的亚人剥皮做成地毯,宪兵队连理都懒得理。这种根深蒂固的社会制度,哪是我一个外来者靠着正义感和同情心就能撼动的?就像在原来的世界,看到有人踢一脚自家宠物,难道就冲上去打一架?
可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像两汪浸在泥水里的玻璃珠,总在我眼前晃。
我深吸一口气,装作挑选水果的样子凑过去,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地中海,笑眯眯的搭话:
「大叔,买这么多水果,不给旁边的小家伙分点?」
地中海斜睨了我一眼,露出黄黑的牙:
「害,别提了。家里那个一窝生了五六个,个个都是吃货。尤其这最小的母的,光吃不干,我养着都嫌费粮食。」
「巧了,我正想养个小家伙解闷,可惜之前太忙都没功夫。」
我拿起个红彤彤的苹果,故意抛了抛,苹果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现在才刚闲下来,还没来得及去市场挑呢。」
说着,我把苹果扔给小女孩。她接住苹果的手颤得厉害,先怯生生地看了眼地中海,得到默许后才狼吞虎咽起来,连手上的果肉屑都舔得干干净净。
地中海眼睛一亮,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兄弟要是喜欢,这只就便宜卖给你,五百铜怎么样?本来今天就是要去市场处理掉的,既然咱们有缘,就权当交个朋友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还有七百五十铜。刚才买酒花了五十,苹果一百,寄信要二百,剩下的连买块最劣质的黑面包都够呛。可看着小女孩嘴角苹果渣渣和鼻血混在一起的样子,我的内心有些挣扎。
「行。」
最终,我掏出五百铜,哗啦啦倒在水果摊上。
地中海一把将铜币扫进兜里,踢了小女孩一脚:
「你有新主人了!」
小女孩踉跄着站起来,双脚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蹲下身解开她的脚镣,铁锈蹭得手心发痒。她的脚踝已经被磨出了一圈厚茧,新的伤口还在渗血。
「唉,还剩五十铜。」
寄完信,我数着兜里最后几枚铜币,突然觉得这日子过得像场笑话。
小女孩踉跄地跟在我身后,像条被遗弃小狗。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大概是脚镣磨的,快几步慢几步地拽着我的衣角,生怕被落下。
路过西城区的圣剑公会时,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一个月前的惨状还历历在目:那天我做完活回来准备交委托时,推开门就看见满地碎肉和断肢,墙上溅着暗红的血渍,连天花板的吊灯上都挂着半条肠子,吓得我差点尿裤子。事后听说奎铜级和卓银级的队伍被瞬间秒杀,现场连个完整的尸体都没剩下,给我吓的腿都发软,一阵后怕。从那以后,我就改去东城区的公会接活了。
王都的公会规矩多得要命,不像欧伦耶华的公会那样随意。在这里,哪怕在就餐区趴着打个盹都会被卫兵架出去。我咬咬牙在公会租了个最便宜的房间,二百铜一天,空间小得转个身都费劲,连窗户都没有,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床和掉漆的桌椅。即便如此,也是我睡一星期大街才抢到的名额。为了以后不睡大街,我一咬牙多交几天租金,现在住的这间,距离到期还有三天。
把小女孩安顿在房间里,我转身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委托。刚走到公告板前,就被密密麻麻的委托单晃花了眼。讨伐巨型龙蜥、护送商队去北境、清理沼泽地的污泥怪……大多是我接不了的活。
正看得入神,脚下突然撞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抱歉抱歉,没注意到你,没事吧?」
我慌忙低头,却愣住了。
被我撞到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金色的头发梳成两条粗麻花辫,发间别着个小巧的金冠,脸色白得像纸,背上却背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巨弓。
「我没事……是你啊,总算找到你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片羽毛落在水面。
我一头雾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搜,压根没见过这号人物。
「小妹妹,我们……好像没见过吧?」
「是啊,没见过,所以才来找你。」
她仰起脸,金色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找我有事?难道是有委托指名要雇我?」
我挠了挠头,心里嘀咕:就我这lv.10的半吊子,哪有人会指名委托?
「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聊,我好累啊……」
她的嘴唇有些发白,扶着巨弓的手微微发颤。
「好吧。」
我看她确实不像装的,便把她带回了房间。
小女孩一进门就坐在床上,目光扫过蜷缩在墙角的亚人小女孩,皱了皱眉:
「这是你养的宠物?」
「嗯……姑且算是吧。」
我拉过唯一的椅子坐下:
「话说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她凑近压低声音道:
「我要说的事,绝对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能把她弄到外面去吗?」
「她还只是个孩子,听不懂的。」
我指了指角落里的小女孩,她正睁着灰绿色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们。
「送到外面万一跑丢了……」
「了解了,那我说完就把她杀掉吧。」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不要面无表情地说这种话啊喂!」
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最后还是把亚人小女孩交给了柜台的接待员,请她帮忙照看一会。回到房间时,小女孩正用手指在空气中画着什么,一圈淡蓝色的光纹突然在房间里展开,像个透明的泡泡把我们罩在里面。
「『寂静之间』」
她拍了拍手:
「这下我们的谈话就不会被偷听了。」
「搞这么严肃,到底是什么事啊?」
我被她这手魔法惊到了,看这架势,绝对不是普通小女孩。
「你知道你是谁吗?」
她突然问道。
「哈?」
我被问得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叫百旻啊,冒险者,lv.10……」
「或者,你进入过仪式吗?」
她打断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仪式?什么仪式?」
我彻底懵了。
「小妹妹,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会不会是最近传言里教会那些新来的痴迷修女啊,还是尽快打发走比较好。
「那个,小妹妹,我不信教,也不打算加入教会,所以你不用试图说服我了哦。」
「真是的,好麻烦啊。」
她苦恼地皱起眉。
「你来靠近我一点。」
虽然觉得奇怪,但我还是依言凑了过去。她的手轻轻按在我的胸口,指尖冰凉。
下一秒,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剧痛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脑子像要炸开一样,无数画面和晦涩的咒语走马灯似的闪过——梦里黑雾中那个持镰刀的黑影、巨大的镰刀、暗红的火焰、还有断断续续的词句:「……以死亡之名……」
「现在知道你是谁了吗?」
她收回手,那股剧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阵心悸。
我大口喘着气,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刚才……刚才那些是我在医院梦到的场景!还有那些咒语,到底是什么?」
「你所谓的梦,就是我所说的仪式。」
她盘腿坐在床上,巨弓靠在墙边,发出「咚」的轻响。
「至高天的天启四骑士之一的『死亡』将信物授予你,任命你为他在这个世界的使者,并给予你借用他亿万分之一力量的权利。那些咒语是印在你灵魂上的印记,有了这个,你才能借用祂的力量。」
我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当了一年多的普通人突然告诉我我是神明使者,这不扯淡吗?不过转念一想,穿越这种更扯淡的事都发生了,那这件事倒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了。
「你容我缓一缓……」
我揉着发涨的太阳穴:
「什么仪式、死亡、使者……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单说,你现在是一位更高位面的大神明钦定的人间使者。」
她用托着脸,倚到桌子上:
「所以,你的各方面都会发生变化,比如等级。使者状态下我们都是满级lv.150,但公会的仪器查不出来,就算用最高级的探测魔法,也查不出我们的真实等级。另外,你当前的肉体状态和使者形态是相互独立的,没变身的话,除了不会死,跟你以前没两样。」
「等等,我捋一捋……」
我感觉脑子快不够用了。
「你说我是天启四骑士的使者,那为什么偏偏选我?」
「有个确定因素——使者都是从其他世界来的。」
她顿了顿,碧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从『瘟疫』大人那里得知,你和我来自同一个世界。不过我是被造物真主直接选中重生的,从婴儿时期就带着前世的记忆,被愚蠢的村民当成怪胎,献祭给了这个世界的伪神。而你来到这里,更像是触发了隐藏流程,就像游戏里的彩蛋。其实还有其他穿越者,至于『死亡』大人为什么选你,我没资格揣度。」
「你和我是同一个世界?」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嗯,我来自俄国。」
她轻轻点头。
「不过我已经抛弃了生前的身份,在这里叫安德丽洁·陀尼里安·弗拉夫,你叫我安德丽洁就行。算上前世的话,我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
「哇,看不出来啊,你这模样顶多十来岁。」
我忍不住感慨。
「没什么想问的了?」
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泪花。
「造物真主吩咐我的事还有很多,我时间挺紧张的。」
「还有还有!」
我连忙追问。
「你见过其他使者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前几天找到过『战争』的使者,他来的比较早,现在好像在当魔王。」
安德丽洁的语气很平淡。
「等下,魔王也是使者?!」
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这么说来我直接从一个菜鸡冒险者突然摇身一跃变成了魔王的同事?
「对啊,他说自己生前是某个世界的大恶魔。」
她挠了挠头发。
「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想法天马行空,做事全凭心情。不过很健谈,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跟他聊天很累。」
「听起来确实不好交流……」
我想象了一下疯子魔王喋喋不休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安德丽洁站起身,巨弓在她手里轻得像根羽毛。
「关于使者的事,应该已经刻在你记忆里了。对了,我是造物真主指定的先驱者,有命令会由我转达,在那之前,最好别做太出格的事。再见。」
「啊,再见。」
她撤除结界,淡蓝色的光纹像泡沫一样消散。门「吱呀」一声关上,房间里只剩我独自消化。
「啧,脑袋一下子塞进这么多东西,头真疼。」
我揉着太阳穴,脑子里乱糟糟的。使者、魔王、其他穿越者……这些信息像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转头一看,小女正扒着门框怯生生地望着我,灰绿色的眼睛里满是不安。
这才想起还没给她做清洁。她身上的破布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像是在泥里泡了半个月,头发纠结成一团,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房间里别说浴室,连盆像样的水都没有,上厕所都得跑到公会后院的茅房。我叹了口气,走到柜台,把最后那枚五十铜的硬币拍在桌上:
「来一桶水。」
接待员是个戴眼镜的小姐姐,推了推眼镜:
「只剩最后一小桶了,正好五十铜。」
拎着沉甸甸的木桶回到房间,我把水倒在唯一的木盆里。虽然她年纪小,但毕竟是女孩子,我找了块平时包扎伤口用的干净麻布,让她遮住下半身,然后才开始用湿抹布一点点给她擦身子。
一开始还顾及她会不会害羞,擦到后来却只剩绝望——这孩子身上的脏东西硬得跟结痂一样,黑黢黢的一层,抹布擦上去都能感觉到阻力。光是擦脸,就洗出了小半盆黑水,水面上还漂着几片不明碎屑。
两个小时后,我总算把她从头到脚擦干净了,累得腰都快断了。
小家伙洗干净后居然挺好看的,皮肤白得像牛奶,头发根本不是黑棕色,而是漂亮的灰白色。只是身上还有十几处淤青,新旧交叠,有的已经泛黄,有的还泛着青紫,一看就知道平时没少挨打。
她裹着我的旧外套,怯生生地钻进被窝,灰绿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大概是第一次睡在床上,显得手足无措。
我正准备把她那身破布扔进垃圾桶,她突然掀开被子,做出了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她笨拙地解开外套,露出瘦弱的小身板,试图用自己幼小的身体来取悦我。
一股怒火猛地冲上头顶。那个该死的地中海,到底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我一把将她裹回被子里,像包粽子似的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脑袋。她大概是没得到预期的反应,眼里闪过一丝恐慌,挣扎着想从被子里钻出来,脑袋不停蹭我的肚子,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狗。
「老实待着!」
我板起脸,把她扶正后坐在床边,盯着她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茫然地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啧,难道听不懂人类的语言?」
我皱起眉,这可麻烦了,还得从头教起。
就在我发愁的时候,她突然张开嘴,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打……疼……」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根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是知道这样能少挨几顿打。
这畜生,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灰白色的头发软软的,像一团棉花。
「以后不用再那样做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灰绿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光亮。
我把她的破布扔进桶里,打算用剩下的水洗洗——虽然洗了也没法穿,但总比扔了强,说不定可以拿来搓绳子或者包扎呢。晾衣服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件事,转头问她:
「对了,你有名字吗?」
她怔怔的看着我,嘴唇抿得紧紧的。
「以后就叫你『梅蒂娜』吧,这个词的意思是幸福。希望我们以后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个名字在这个世界其实就跟旺财没什么两样。
梅蒂娜怯生生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教堂的钟楼敲响了暮钟,「咚——咚——」的声音穿过墙壁,落在寂静的房间里。我靠在床边,看着被窝里渐渐睡熟的梅蒂娜,突然觉得这操蛋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明天,得找个能多赚点钱的活才行。至少,得够让俩人吃上顿像样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