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是欧伦耶华的空气更清新啊。」
我站在城门口,深深吸了口气。王都的空气总飘着股说不清的味。煤烟、汗臭、劣质香水混在一块儿,闷得人头晕。可这儿不一样,风里裹着城外麦田的清香,混着水汽,连阳光都带着点甜意,洒在脸上暖融融的,舒坦得让人想眯起眼睛。
背着磨得发亮的帆布包往镇里走,脚下的石板路被来往的鞋底蹭得光溜溜的,路边的房子拥挤着,墙根爬满了翠绿色的常春藤,窗台上摆着陶土花盆,里头的向日葵歪着脑袋追太阳。守城门的卫兵大多是老熟人,以前我在这儿当守卫队长时,他们有些还是刚入伍的毛头小子,这会儿见我过来,纷纷丢下手里的长矛围上来。
「旻哥!」
留着寸头的托比咧嘴笑着,露出两排白牙,他手里还攥着根啃了一半的硬面包棒。
「兄弟们前阵子还念叨你呢,说你在王都肯定忘混的风生水起。」
「什么风生水起啊,我还是老样子。」
我笑着捶他胳膊一下。
「公会那边没啥变化吧?图薇忒姐还好吗?」
「能有啥变化。」
另一个矮胖的卫兵抢话,手里的铁剑往地上顿了顿。
「天天照常训练劈砍,累得老子胳膊都快断了。图薇忒姐还是老样子,在公会里忙前忙后,几乎天天都两点一线。」
跟他们瞎聊了几句,心里头那点在王都积攒的憋屈劲儿散了大半。实在按捺不住想回公会看看的念头,找了个借口,拨开围着的人群就往镇中心公会跑。
公会的橡木大门还是老样子,推开门时「吱呀」一声,混着里头的谈笑声撞进耳朵里。柜台后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低头核对着委托单,齐耳的短发被阳光照得泛着浅棕色,发梢修剪得整整齐齐。
「图薇忒姐姐!」
她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羽毛笔「啪嗒」掉在账本上,墨汁晕开一小团黑渍。齐耳的短发被风扫得轻轻颤动,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愣了足足三秒才绕过柜台一把抱住我,胳膊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
「你这臭小子!回来咋不提前说一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头发蹭得我脖子痒痒的。
「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我拍着她的背,鼻尖也有点发酸。
「快坐快坐。」
她拉着我往就餐区走,木桌上摆着个粗瓷碗,里头盛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旁边还有个豁口的陶杯,底儿沉着点麦酒的残渣,指定是她今天又随便对付一口吃剩下的。
「刚好这阵没啥人,咱们好好聊聊。」
刚坐下,她就转身去柜台后翻找,回来时手里捧着个罐子,往我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些微微发红的液体。
「尝尝,前阵子布拉米缇她爹酿的新酒,甜丝丝的,不上头。」
我灌了口酒,浆果的甜香在舌尖散开,确实比王都那些掺了水的气泡酒强多了。
「说吧,是不是在王都遇到困难了?」
她托着下巴看着我,齐耳的短发垂在脸颊边,遮住了半只眼睛。
「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突然回来的。」
「哪能啊。」
我笑着摆手。
「就是单纯想你们了,回来看看。你们最近咋样?埃塔斯那小子有信回来不?」
「我们能有啥变化。」
她笑着捋了捋头发,继续道:
「不过埃塔斯他们倒是挺出息。昨天刚收到他的信,说圣女教的大神官还去看望他们了,还给了个挺重要的委托,现在估计正忙着呢。那小子写信跟个话痨似的,光夸他队友就写了三页纸,最后才提了句想回来吃我做的烤肉。」
「圣女?」
我心里咯噔一下,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就是纳伊斯丽圣女教的米莉亚大神官啊,你在王都没听过?」
她挑眉看我,伸手把我衣领上的线头揪掉,动作跟小时候我妈给我整理衣领时一模一样。
「听过听过。」
我含糊应着,脑子里却嗡嗡响。难道埃塔斯就是那支从魔王军干部手下逃出来的小队?这小子进步也太快了吧。
「你发啥呆呢?」
她用手指敲了敲我的头。
「魂都飞了。」
「啊没啥。」
我回过神,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梅蒂纳呢?我前段时间托人送回来的那个孩子,你见到没?就是灰白色头发那个。」
图薇忒皱着眉摇了摇头,齐耳的短发随着动作轻轻晃:
「没啊,我从没见过什么孩子。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心里头突然像悬着一块石头,手里的酒杯也变得沉甸甸的。
「对了,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还不确定呢。」
我挠了挠头。
「王都那边暂时没啥事,虽然没攒下啥钱,但还是想厚着脸皮回来歇阵子。主要是……想你做的烤肉了,图薇忒姐姐做的烤肉,可要比王都酒馆里的强一百倍!」
「就你嘴甜。」
她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颊,指尖带着点粗糙感。
「你先在镇上转转,等我下班了,叫上辛拉德他们,回家好好吃一顿,做你最爱的烤巴巴尼亚牛肋排。」
出了公会,沿着熟悉的石板路瞎逛。铁匠铺的叮叮当当,面包房飘出的黄油香,还有孩子们追着花猫跑过巷口的笑声。太阳慢慢往西边沉,把影子拉得老长,我坐在河边的老槐树下,看着水里的云影发呆,身后传来脚步声。
「百旻!」
辛拉德穿着卫兵制服,腰杆挺得笔直,布拉米缇跟在他身后,手里挎着个藤篮,里面装着刚摘的野浆果,红通通的果子沾着水珠,看着就甜。
「快升官了还这么闲?」
我笑着捶他一下,肩膀上的铠甲硌得我手生疼。
「我刚值完班啊。」
他笑道。
「图薇忒姐说你回来了,我就跟布拉米缇去城外摘了点浆果,给你当甜点。」
布拉米缇把藤篮往我手里塞,指尖碰到我的手,凉丝丝的:
「快尝尝,刚从灌木丛里摘的,可甜了。」
我捏了一颗塞进嘴里,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甜得人舌尖发颤。等图薇忒下班,我们四个往她家走,辛拉德和布拉米缇走在后面,时不时凑在一起说句悄悄话,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故意加快脚步走,把他们俩甩在身后。
图薇忒家的三层石木别墅在镇子边缘格外显眼,原木色的外墙爬着常春藤,二楼露台摆着陶土花盆,里面的天竺葵开得正艳。推开雕花铁门,院子里的石板路被扫得干干净净,角落的柴火堆码成齐整的立方体,旁边立着个黄铜洒水壶,壶嘴还滴着水珠——准是莱斯特早上浇花时没放好。莱斯特正蹲在车库门口修马车,皮革围裙上沾着些脏污,看见我们过来,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可算回来了,再晚一步,烤箱里的牛肋排就要焦了。咦?小旻也回来了?」
「是啊大哥,今天刚回来的。」
他大步迎上来,先接过图薇忒手里的藤篮,指尖在她齐耳的短发上轻轻蹭了蹭,发梢还别着片树叶碎屑,许是路过树林时沾上的,被莱斯特轻轻抚落。图薇忒嗔怪地拍开他的手,耳尖却红了,转身钻进了厨房,很快就传来铜壶碰撞的脆响,混着她哼的小调飘下来。
走进客厅,餐桌擦得能照见人影,四条雕花桌腿稳稳支着,不用垫任何东西。墙角的胡桃木立柜上摆着银质烛台,水晶罩里的蜡烛还剩小半截,旁边放着本烫金封皮的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画着复杂的商路图。辛拉德和布拉米缇坐在沙发上,头凑在一起看布拉米缇绣的丝帕,上面的金线向日葵绣得活灵活现,针脚比镇上最好的裁缝绣的还细密。
没过多久,菜就端上桌了。银盘里的炖法斯兔浇着琥珀色的酱汁,烤土豆上撒着进口的岩盐,中间那只烤架上,巴巴尼亚牛腿泛着油光,表皮烤得金黄,用银叉轻轻一戳就渗出粉红的肉汁,香气勾得人直咽口水。莱斯特从酒窖里抱出只雕花银壶,给每个人的水晶杯里倒上深红色的果酒,杯壁碰撞的脆响里,图薇忒举起杯子笑:
「来,干杯!欢迎小旻回家!」
「干杯!」
果酒的醇香混着烤肉的焦香钻进鼻子,我看着图薇忒用银刀切开牛排,齐耳的短发被餐边炉的热气熏得微微发亮;莱斯特给她递过亚麻餐巾,眼神温柔得像在看稀世珍宝;辛拉德和布拉米缇抢最后一块烤土豆,闹得差点碰翻装果酒的银壶——这才是家啊。
酒足饭饱,图薇忒收拾碗筷时,莱斯特朝我使了个眼色,带我来到后花园。湖边的石板路上长了些苔藓,月光透过铁艺灯的花纹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芦苇丛里的夜鸟偶尔叫两声,惊得水面泛起涟漪,把月亮的影子晃成碎银。
「小旻,你前两天是不是送回来一个亚人孩子?」
「是啊。」
我心里一紧。
「图薇忒姐说没见过,是你接了吗?」
「嗯,是我去城门口接的。」
莱斯特靠在湖边的石雕栏杆上,栏杆上的天使浮雕反射着月光。
「有件事,我得跟你道歉。」
「啥事儿啊?」
「你送来的那个亚人孩子梅蒂纳,被我安排在东边的仓库了。」
「啥?」
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
「为啥啊?」
「你先别急。」
莱斯特掰开我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握缰绳的薄茧,「欧伦耶华的律法你可能不知道,私自饲养亚人等同于拐卖人口,宪兵队查到的话轻点要抄家,要是重点可能要流放到矿场做苦工了。我让猎场的老看守帮忙照看着,每天送面包和热汤,那孩子挺乖的,就是见人总往后躲,估计以前受了不少苦。」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响。
「是我考虑不周,给你们添麻烦了。」
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变成沉甸甸的踏实——只要梅蒂纳安全就好。
「跟我还客气啥。」
莱斯特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块怀表看了看时间,银壳上刻着家族纹章。
「我已经托商会的朋友去办特批文书了,把梅蒂娜定成从南方城邦引进的『稀有族裔艺人』,大概下个月就能下来。等文书下来了到时候让她搬来别墅住,正好还能陪陪图薇忒。」
「那就好,不过我这次回来,可能就不回王都了。」
我望着湖面,声音有点闷。
「在那儿待着太累了,租的房间连转身都费劲,白天跑断腿接委托,晚上还得提防着老鼠偷吃我的存粮……我实在熬不动了。」
话刚说完,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那些在王都受的委屈像被捅破的脓包,一下子全涌了出来——被贵族的护卫推搡,被公会的老油条抢功劳,下雨天人在桥洞底下啃干面包……
莱斯特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要是不想回去,就跟我学经商吧。虽然得跑商路,风餐露宿的,但赚得比当冒险者多,还稍微自由些。前阵子去北方城邦送货,一趟就赚了二十玛戈,够你在王都租半年豪华单间了。」
「真的?」
我抬起头,眼泪还挂在脸上,活像个傻子。
「当然是真的。」
莱斯特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过两天我要去南方送一批莫玛特皮革,你不如跟我一起,正好学学怎么验货、怎么跟城邦领主打交道。路上我给你讲商道上的规矩,保准你少走弯路。」
「百旻,莱斯特大哥,图薇忒姐喊你们回去吃水果!」
辛拉德的声音从别墅门口传来,带着点咋咋呼呼的。
「知道了!」
莱斯特应了一声,冲我眨眨眼。
「走吧,回去吃水果。布拉米缇带的南方蜜橙,甜得很。」
客厅里的水晶灯亮得晃眼,布拉米缇正把切好的蜜橙摆进银盘,图薇忒靠在莱斯特的扶手椅上,十分亲昵。我坐在丝绒软垫的椅子上,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布拉米缇给辛拉德喂了瓣蜜橙,辛拉德的耳朵瞬间就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图薇忒笑着拧了一下莱斯特的胳膊开玩笑说「要不要我也学学人家?」。
聊到半夜,辛拉德说第二天还要上早班,拉着布拉米缇回去了。图薇忒给我收拾了二楼的客房,天鹅绒被褥晒得有太阳的味道,羽绒枕软得像云朵,比王都那硬邦邦的木板床舒坦多了。我头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了,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中午,我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弄醒。迷迷糊糊中,听见图薇忒的声音:
「小旻,起来吃饭了。太阳都晒到床头了。」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嘟囔着:
「妈,让我再睡会儿……」
门外突然没了动静,图薇忒愣了一会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蹲在床边看了我半天,然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她的指尖带着点香皂的清香,动作温柔得像春风拂过麦田,我闭着眼还在半梦半醒,听见她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没过多久我被尿意憋醒,才猛地想起自己早就不是那个赖床的高中生了。老妈做的煎蛋,唠叨的嗓门,还有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地板上的样子,都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念想。
来不及悲伤,眼下重中之重是先放水。我来到厕所,莱斯特家的厕所着实让我开了眼。王都的那些公厕都是臭烘烘的石板坑,私宅的茅房也好不到哪去,擦屁股用的麻布又硬又糙,带着股怪味,还是循环利用的。可这儿不一样,大理石砌的洗漱台,铜制的水箱一拉就能冲水,墙角摆着个鎏金熏香盒,燃着淡淡的雪松香气,一点异味都没有。最让我惊讶的是,银架上叠着雪白的亚麻布,边角绣着精致的花纹——莱斯特说这是图薇忒让人从南方城邦订的,用完就扔,一次性的不用洗。
「真是奢侈啊。」
我洗完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眶还有点肿。
下楼时,图薇忒正在厨房烙松饼,黄油在铜锅里滋滋响,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她系着丝绒围裙,齐耳的短发用珍珠发卡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正低头用银铲翻饼,侧脸的轮廓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莱斯特坐在餐厅的橡木桌旁,翻看着皮质封面的账本,羽毛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厨房里的声响,格外踏实。
这样安稳的日子过了三天,莱斯特说该出发了。
临走那天,图薇忒站在别墅门口的雕花拱门下,穿着湖蓝色的丝绸长裙,手里攥着块蕾丝手帕,一直朝我们挥手。她齐耳的短发被风吹得轻轻动,珍珠发卡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株迎着风的铃兰。马车越走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成了别墅门口的一个小点。
「别担心,最多一星期就回来。」
莱斯特扬了扬手里的马鞭,铜铃在马脖子上叮当作响。
「等回来了咱们接着吃烤肉,管够。」
我们先去了城西的货场,十几辆马车已经排得整整齐齐,车夫们蹲在地上聊天,工人光着膀子,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淌,砸在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莱斯特跟货场老板交涉了几句,工人们就扛着大麻袋往马车上装,麻袋里装着的应该就是这次要送的皮革了,沉甸甸的,压得马车轱辘「咯吱」响。
等装完货,莱斯特的马车走在最前头,我坐在他旁边,看着身后长长的车队像条长蛇似的跟着,心里头突然有点期待——也许跟着莱斯特跑商,是个不错的选择。
风卷着路边的野草,马车在土路上颠簸着,莱斯特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调子轻快得像山涧的流水。我靠在车帮上,看着远处的麦田在风中起伏,突然觉得,这日子好像真的要慢慢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