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西亚顶着漫天风雪,终于在最后时限内赶到了峡湾。冰封的海岸线上,一艘外壳斑驳却异常坚固的破冰船“北极光号”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停泊在浮冰之间。船上灯火管制,只有驾驶舱透出微弱的暖光。
她扛着米哈伊尔,如同一道无声的阴影,迅速登上舷梯。甲板上有两名裹着厚实皮袄、胡子挂满冰碴的水手正在等候,见到她只是沉默地点头,接过昏迷的米哈伊尔,动作麻利地将他抬进船舱深处的一个隐蔽医疗隔间。
艾丽西亚跟着他们进入温暖的舱内,扑面而来的暖气和热咖啡的香气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船长谢尔盖·伊万诺夫是个身材魁梧、面容被海风和岁月刻满沟壑的中年男人,他站在狭窄的通道里,手里捏着烟斗,深褐色的眼睛锐利地打量着艾丽西亚。
“白夜的羽毛。”艾丽西亚低声说出暗号。
谢尔盖船长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他吐出一口烟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帝国语回答:“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冰原上过冬。”他侧身让开路,“跟我来,给你安排了房间。船马上起航,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苏联的巡逻范围。”
艾丽西亚的房间狭小但干净,有一张窄床、一张固定的小桌和一把椅子。墙上挂着老旧的海图和温度计。她脱下沾满冰雪的外套,谢尔盖船长递给她一杯热气腾腾的、加了大量糖和炼乳的浓茶。
“你的人已经在接受检查和初步治疗,”谢尔盖靠在门框上,声音低沉,“生命力很弱,但死不了。船上有个懂点医术的大副。至于你……”他顿了顿,“戴莉总督只让我把你安全送到公海,会有南帝国的船来接应。这期间,你最好待在房间里。外面不太平,克格勃的巡逻艇和侦察机最近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
“我明白,谢谢。”艾丽西亚啜饮着滚烫的甜茶,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体内的寒意。“航行需要多久?”
“顺利的话,三天后进入国际公海。但天气和冰况说不准,也许更久。”谢尔盖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你先休息。食物会送来。有什么需要,敲敲墙,隔壁是我。”
船长离开后,艾丽西亚锁好门,将自己疲惫的身体扔进窄床。破冰船开始震动,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船体缓缓破开浮冰,驶向黑暗的北冰洋。
她闭上眼睛,却没有立刻入睡。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西伯利亚地下实验室的激战、伊万疯狂的眼神、“邪神”剑的邪秽气息、以及米哈伊尔供述中那些触目惊心的细节。更远处,史达琳·约瑟夫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仿佛穿透时空,与她的视线交汇。
“后会有期……”艾丽西亚无声地重复着那可能的回信,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不是一个善意的承诺,更像是一种宣示,一种来自红色巨人的、冰冷而危险的注目。
她并不惧怕。漫长的生命里,她见过太多野心、疯狂与偏执。史达琳的决绝与掌控欲,某种意义上,与她见过的许多统治者并无本质不同。只是这一次,对方更加年轻,更加锐利,也背负着一个庞大而矛盾的崭新国度。
船身在冰层的挤压下微微摇晃,如同摇篮。艾丽西亚的思绪渐渐模糊,沉入短暂的、不安的浅眠。在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芙城州立学院,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课桌上,洛司芙抱着文件匆匆走过,白夜追着蝴蝶从窗外飞过,空气中是青草与奶油的甜香……
“铛——铛——铛——”
急促的警铃声将她猛地惊醒!船身剧烈晃动,不是破冰时的正常颠簸,而是带着不祥的倾斜!
艾丽西亚瞬间翻身下床,拉开门冲了出去。狭窄的通道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水手们奔跑着,呼喊声被引擎的轰鸣和外面狂风的呼啸掩盖大半。
“怎么回事?”她抓住一个从身边跑过的水手。
“撞上了!不是冰!是……是潜艇!苏联的潜艇!”水手脸色煞白,声音发抖,“他们要求停船检查!”
艾丽西亚心中一沉。这么快?克格勃的行动效率超出了她的预计。看来西伯利亚的“清扫”已经开始,而她和“北极光号”成了首要目标。
她快步走向驾驶舱。谢尔盖船长正对着通讯器用俄语激烈地交涉,脸色铁青。透过布满冰霜的舷窗,可以看到不远处漆黑的海面上,一个巨大的、如同钢铁鲸鱼般的黑影正缓缓上浮,潜艇的指挥塔上,探照灯刺目的光柱牢牢锁定着“北极光号”,几艘充气快艇已经放下,正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快速逼近。
“他们声称接到情报,怀疑我们船上藏匿了危害苏联国家安全的罪犯和违禁品,要求立即登船检查。”大副在一旁用帝国语快速向艾丽西亚解释,声音紧绷,“船长在抗议,说我们是合法商船,有完整手续,正在国际水域……”
但显然,抗议是苍白无力的。潜艇的出现本身就是最直接的武力威慑。在远离陆地的北冰洋上,一艘民用破冰船面对军用潜艇,毫无胜算。
艾丽西亚看着越来越近的快艇,以及快艇上士兵手中反射着寒光的自动武器。硬闯是不可能的,那只会让整船人陪葬。投降?任由他们登船搜查?米哈伊尔还在医疗隔间,她自己的身份也经不起细查。
“告诉他们,可以登船检查,”艾丽西亚突然开口,声音冷静得让谢尔盖船长和大副都愣了一下,“但仅限于公共区域和货舱。船长室、船员休息室和医疗区域涉及商业机密和个人隐私,需要提前申请并获得我方许可——根据国际海事惯例。”
谢尔盖船长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拖延时间,并划定搜查范围,为隐藏米哈伊尔和艾丽西亚本人创造机会。他立刻对着通讯器,用更加愤怒和“据理力争”的语气重复了艾丽西亚的话。
潜艇那边的指挥官似乎犹豫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搬出国际惯例。通讯器里传来一阵模糊的争论声。快艇的速度也减缓了,在距离“北极光号”几十米处徘徊。
“他们在请示上级。”大副低声道。
“不会太久。”艾丽西亚说。她转身离开驾驶舱,走向医疗隔间。米哈伊尔依旧昏迷,脸色灰败,但生命体征平稳。她迅速检查了隔间的隐蔽性——它位于轮机舱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入口伪装成工具间的样子,内部有简单的隔音和屏蔽措施,是谢尔盖船长用来“夹带私货”的常用地点。
但能否瞒过专业搜查,很难说。
艾丽西亚沉吟片刻,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细微的金色神力。她轻轻点在米哈伊尔的额头,神力渗入,暂时强化了他的生命体征稳定性,并施加了一层极其精妙的幻术和精神屏蔽——在外人看来,他就像一个生命垂危、患有严重冻伤和精神创伤的普通偷渡客,而不会立刻联想到“掘冰者”叛徒。同时,她也在隔间入口布下了一个简单的认知干扰法阵,让人下意识地忽略这个角落。
做完这些,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快速换上了一套水手们常穿的、沾着油污的旧工作服,将长发塞进毛线帽,脸上也抹了些许油灰。镜子里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不起眼的、饱经风霜的年轻船员。
刚刚伪装完毕,驾驶舱就传来消息——苏联人同意了“有限检查”,但坚持要立刻进行,并且派出了经验丰富的军官和反谍人员。
破冰船停了下来,舷梯放下。一队大约十二名苏联海军陆战队员在一个克格勃少校的带领下登上甲板。他们纪律严明,眼神锐利,迅速控制了关键位置。少校是个面容冷峻、眼神如鹰的中年男子,他出示了证件,用流利但冰冷的帝国语宣布了检查命令。
谢尔盖船长陪着笑,带着他们先去了货舱。士兵们仔细检查着每一个集装箱,敲打箱壁,核对货单。克格勃少校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船员,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艾丽西亚伪装的“年轻水手”时,停顿了半秒,似乎觉得有些眼生,但看到她粗糙的双手和畏缩的姿态(艾丽西亚的演技无可挑剔),又移开了目光。
货舱检查完毕,一无所获。少校要求查看船员名单和休息区域。谢尔盖船长一边抱怨着侵犯隐私,一边带着他们走向船员舱。检查依旧严格,床铺、储物柜、个人物品都被翻查。艾丽西亚混在其他船员中,低眉顺眼,偶尔用生硬的俄语回答一两个简单问题。
当检查接近尾声,少校的目光再次投向轮机舱和更深处那些“涉及机密”的区域时,他的通讯器突然响了。他走到一旁接听,脸色微微变化。
片刻后,他走回来,对谢尔盖船长说:“接到上级新指令。检查到此为止。你们可以离开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谢尔盖船长。事情急转直下,有些出乎意料。
少校没有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破冰船,然后下令收队。苏联士兵们迅速撤回快艇,潜艇也开始下潜,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海面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北极光号”上死一般的寂静,直到潜艇的声纳信号彻底消失,众人才松了口气,爆发出劫后余生的低语和喘息。
“怎么回事?”大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谢尔盖船长点燃烟斗,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看向艾丽西亚:“恐怕不是因为我们运气好。”
艾丽西亚若有所思。是史达琳的“回赠薄礼”到了吗?那个果断冷酷的女人,在启动内部清洗的同时,也选择暂时放她离开?是权衡利弊后的妥协,还是另有深意?
无论如何,危机暂时解除了。
“全速前进,离开这片海域。”谢尔盖船长下令。
“北极光号”重新轰鸣起来,破开浮冰,向着公海方向奋力驶去。
三天后,船只顺利抵达预定的国际公海交接点。一艘悬挂南帝国旗帜的中型护卫舰“决心号”早已在此等候。
艾丽西亚带着依旧昏迷但情况稳定的米哈伊尔,登上了“决心号”。谢尔盖船长在舷梯边与她道别,递给她一个密封的防水袋:“戴莉总督给你的,里面有些‘小礼物’,或许用得上。”
艾丽西亚接过,点头致谢:“谢谢,船长。保重。”
“你也是,公爵阁下。”谢尔盖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西伯利亚的寒风,可不好惹。下次再来,提前打个招呼。”
艾丽西亚登上“决心号”,立刻被舰长和随行的中统高级官员接见。她快速汇报了西伯利亚之行的核心成果,移交了米哈伊尔和所有获取的数据资料。舰上配备的医疗团队和情报分析专家立刻开始工作。
“决心号”调转航向,全速驶向南帝国。艾丽西亚终于可以卸下伪装,洗去一身的风霜和疲惫。她站在舰桥上,望着身后逐渐远去的、依旧被冰雪覆盖的北方海域,心中却没有太多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西伯利亚的冰层下,埋藏的不仅仅是“药剂师”的疯狂和“源血”的秘密,更折射出这个世界暗流涌动的复杂格局。“永生教”的残余、苏联内部的暗战、各方势力在极北之地的博弈……这一切,都远未结束。
而她,艾丽西亚·普罗米修斯,法兰克福的州长,中统局的局长,帝国的公爵,以及更多难以言明的身份,已然被更深地卷入其中。
她打开谢尔盖船长给的防水袋。里面除了几张高面额的不记名债券(显然是酬劳),还有一枚小巧的、刻着复杂魔法纹路的冰蓝色晶体,以及一张便签,上面是戴莉总督娟秀的字迹:
“此晶体内封存了一丝‘永冻层’的纯净寒髓,虽量微,但性质独特,或有助于净化与冰系研究。另,据悉史达琳主席对阁下‘印象深刻’,望谨慎。岛国的大门,永远为朋友敞开。”
冰蓝色的晶体触手温凉,内部仿佛有星云流转。艾丽西亚将其收起。戴莉的提醒很及时。史达琳·约瑟夫,那个与她同样年轻(相对而言)、却执掌着一个庞大国家的女人,注定不会是易于相处的角色。
“公爵阁下,帝都传来密电。”一名中统官员走来,递上一份加密文件。
艾丽西亚接过,快速浏览。是艾米莉亚的亲笔信,内容简洁:高度肯定她的功绩,元老院已准备举行授勋仪式,但更重要的是,情报显示联邦、法兰克乃至其他一些势力,对西伯利亚事件的关注度急剧升高,要求她尽快返回帝都,参与最高级别的安全会议。
新的风暴,已经在酝酿了。
艾丽西亚将密电折好,望向南方,帝国所在的方向。海天相接处,曙光初现,染红了天际的云层。
漫长的航程即将结束,但属于她的征程,似乎永远在下一段路上。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腰间的金色长剑,亚瑟莉雅传来一阵温顺的嗡鸣。
(无论前方是什么,主人,我都会与您一同斩开。)
艾丽西亚微微一笑,转身走向船舱。
法兰克福的州务,中统局的公文,帝都的会议,还有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温暖的牵挂……都在等着她。
而西伯利亚的寒风,将化为记忆中的一声叹息,融入她漫长生命里,又一笔浓墨重彩的印记。
舰首破开蔚蓝的海浪,向着晨光与归途,坚定不移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