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芯桡蹲在跑道边,在她的脚边敞开着个维修箱,螺丝刀、胶水、钉子......这些工具散落一地,而她正握手着扳手做最后一项检修工作——田径社那帮“迷信鬼”训练要用的跨栏。
她正拧紧螺丝,从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可以看出来,这活不好弄——现在已经是秋季了,而这底部的螺丝从春天起就锈死了,就像体育部那些被学生会掐断的申请——器材更新、仓库场地、人员调动.......这些都和这个螺丝一样锈死在这里,拧不松动,也拔不出声。
付芯桡手猛地一使劲,结果扳手从手中飞出——“当啷”砸在水泥地上,惊飞了停在操场上看戏的麻雀。在这群鸟翅膀扑棱声里,她好像听见了一声细响——
有人在靠近,不过脚步很轻,不像是体育部里的那帮狼崽子们;步伐也很慢,更不可能是学生会那帮狗玩意。
她回头,阳光正劈开云层,刺得她眯起眼——逆光里站着个抱着相机包的少女,她校服裤子最下面还摆沾着一团颜色。
“是摄影社的姜社长,不过她的社团上周就没了。”付芯桡不知道这个不速之客来这里干什么,就像她不知道那颜色那是丙烯颜料的污渍,还是蜡笔粗糙的涂鸦。
付芯桡的目光向上移动,姜莹的发梢蜷曲成暗金色海浪,手腕带着的星月手链随呼吸轻晃——呵,付芯桡心中忍不住想到,真不愧是文艺社那帮人最爱兜售的文学玩意。
夕阳下,临近放学时,操场上的两个少女的影子斜切过告示栏,那上面还贴着没撕干净的招新海报——“......人”字孤零零悬在裂缝边缘,就如同是被暴力撕扯后的遗骸。
付芯桡捡起扳手,将工具收回箱子里面,目光从少女身上收回来,声音冷漠道:“摄影社的?”
她嗓音里好像掺着砂砾:“我作为体育部的副部长,最后一次跟摄影社强调,体育部的训练内容不允许拍摄,如果你们需要素材请去找宣传部,现在,请你给我回去,不要打扰到我们体育部的训练。”
而少女往前挪蹭了半步,她的鞋碾碎一截枯枝。
“付部长,我叫姜莹,”她声音轻颤,手紧紧抱住她的相机包,“我想入部,可不可以——”
不远处正在练剑的剑术社长突然脱手,他的木剑撞上铁丝网,网上缠着半截褪色彩带——那是体操队队长忘记拆掉的,依稀能辨出上面有一个窄“足”字,像道结痂的疤。
姜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缩肩,那落在付芯桡眼中就像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大花瓶。
“你自己给我看看你这个怂包样子——”付芯桡用鞋尖挑起扳手,金属壳在阳光下划出冷弧,“你觉得你在操场上是能传好球还是能握稳接力棒?”
“你摄影社没了去你的姐妹社——文学社找邓社长搞你们的文艺去,别和以前一样来操场上,我们没空陪你们消遣。”付芯桡一脚踢开脚边的锈螺丝,螺帽滚进排水沟的瞬间,姜莹的睫毛颤了颤,仿佛被踢中的是她自己。
姜莹裸色的甲油在闪着光,她的手指抠进相机背带,相机包里面装着昨夜邓沫沫替她擦泪的纸巾,以及被洇湿的《摄影社复兴计划》的草稿。
“我能让这里重新被看见,不仅仅只是用我的镜头。”她语气轻柔,眼神却很坚毅,“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付芯桡想冷笑一声,但声音却被卡在喉咙里,也不知道是出于同学之间的尊重,还是体育部对同样被学生会打压的摄影社感到的可怜或者同病相怜?
虽然摄影社更惨就是了——学生会前短时间以“使用效率低下”为理由,不由分说直接给摄影社贴上了“查封”,姜莹上周跑了学生会四次,申诉了四次,结果全都被打了回来.......
最终,这位假小子提上了工具箱,给身后的姜莹留下一句:“跟我过来。”
器材室的铁门被付芯桡推开,开门时,一股器材的霉味混着人员的汗酸扑面而来。
付芯桡随手将工具箱放在储物柜子上,柜子边缘还粘着片玫红色亮片,像从某件演出服上崩落的鳞。
姜莹的脚边滚过一个篮球,那是付芯桡一脚踢过去的,“捡起来。”付芯桡冲门口的姜莹抬下巴,同时,目光钉死对方校服裤腿上的颜料渍。那抹钴蓝色让付芯桡忍不住想起她曾经摔碎的指甲油,在舞蹈社被关闭前,全体社员最后一次集体训练时。
这两个颜色,虽然时间和地点都不一样,但都同样刺眼,都同样不合时宜,都让付芯桡忍不住皱起眉头——
姜莹弯下腰,她的长发垂落成帘,同时也露出她的脖颈。
付芯桡盯着她后颈——白皙,纤细,没有常年暴晒的黧黑,也没有肌肉绷紧的沟壑。
“这就是个温室里浇灌出的标本,就是一个大号花瓶”,通过这些特点,付芯桡很快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这个摄影社社长和器材架上那些落灰的啦啦队花球一样,中看不中用,不过,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按照我们这儿的规矩,如果一个新人想要加入对应的社团,就需要通过相对社长制定的考核,你加入射击社就考射击,体操队就考体操.......以此类推,而我身为副部长,有自己制定考核内容的权力——”付芯桡抽出篮球,皮革表面结着层盐霜——那是无数双手的汗与泪腌出的壳。
“我也不欺负你们这一帮搞文学的,我不考你那些对你们来说眼花缭乱的基本功,要求就一个——篮球接住我的传球,超过二十次不脱手,我就算你合格。那么,你现在有五秒钟的时间准备,试试你脚边篮球的手感。”
在付芯桡眼中,姜莹摆出的接球姿势简直就像在捧一件易碎品,指尖刚触到球面就缩了缩。
付芯桡嗤笑出声,“把球放下,考核开始——”
第一球砸中姜莹胸口。
相机包带子出现一些裂缝,姜莹眼里的水雾落在付芯桡的视线里。
付芯桡拧紧眉头,突然发力,第二球飞过姜莹的耳畔,撞上墙时发出不断弹起的声响,同时震动落下来了五颜六色的亮片。
“你们文艺社的眼泪,”假小子的鞋尖碾碎一枚亮片,碎屑粘在鞋底像干涸的血痂,“在这儿连润滑螺丝都不配。”
姜莹的呼吸陡然急促。她攥住连续飞来的第三次和第四次的球,她的虎口被粗糙的皮革磨出淡红。
远处剑术社长别过头——透过门缝他一直在关注这场考核,他认得姜莹脸上的这种表情,去年某个雨夜,付芯桡带着舞蹈社和剑术社全员,亲自给练舞房贴上封条并撕碎舞蹈社招新海报时,体育馆二楼的镜子,映出的也是这般咬碎牙关的倔。
不断下落的太阳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铁网上,栅格将姜莹割裂成无数颤抖的碎片。付芯桡甩出第十五个球时,听见器材架深处传来防尘布滑落的轻响——那里藏着蒙灰的奖杯,底座铭牌上“舞蹈社”三个字早被钥匙刮成狰狞的沟壑。
当第十六个球砸在姜莹小腹时,她踉跄着跪倒在地上。篮球上沾着的塑胶颗粒嵌进姜莹的掌心,正混着汗水的咸涩刺进伤口。
付芯桡的球鞋停在她视线下方,鞋带间缠着半片玫红色亮片,像从腐烂花瓣上剥落的尸衣。
“我算你接住了第十六个,但——”付芯桡用脚尖挑起滚落的篮球,皮革表面沾着姜莹虎口渗出的血丝,“根本不满足二十个,你说是吧,更何况——我没必要继续扔剩下的了。”
她甩手将球抛向器材架。
姜莹用手撑起身,她的发丝黏在汗湿的脖颈上。
“请给我一个机会,”姜莹喉间咽下铁锈味,手掐进掌心的塑胶粒,“我会接住剩下的四个......”
付芯桡突然笑了,甚至直接打断了姜莹的话语,在姜莹的迷茫的目光中,她随手抓起篮球框里的一颗篮球,那腕骨拧转的弧度让姜莹想起邓沫沫描述过的芭蕾旋转——优雅,但在这里又裹挟着摧毁性的力。
然后——
“砰!”
那篮球擦着姜莹耳畔飞过,砸进角落旧物堆。
“出,去。”付芯桡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同时拉开器材室铁门,夕阳光柱劈开室内灰尘,却刻意绕过姜莹蜷缩的身影,
“姜社长,不过你的摄影社现在已经没了,或者我现在该叫你姜同学更对一些。你自己觉得,现在的你除了把学生会的祸水引到这来,能给体育部带来什么?”她侧身让出门缝,门外剑术社长别过头,体操队队长继续带队训练——他们手掌的纹路里仿佛还卡着去年某场演出的彩纸屑。
姜莹的相机包带子彻底断裂。
付芯桡的鞋尖碾住器材室地板上的缝隙,“你要么自己走,要么就等着我喊人来处理。就像摄影社还在时,我带人请走偷拍体育部训练的摄影社全员一样。”
“之前的事情,是我的不对......”姜莹咬住下唇,血腥味在齿间漫开,她抓起地上的相机包。
“省省吧,易碎的花瓶,更何况,你连学生会那帮家伙十分之一的演技都没有。”付芯桡用鞋尖拨正弹回来的篮球,“装可怜,也就是你现在在做的这一套对竞技体育可没用,赛场上你的对手可不会怜悯你。”
听到付芯桡这一话语,姜莹踉跄地起身,匆匆地离开了。
姜莹抱着相机包向外奔跑时,她听到器材室铁门在身后重重闭合,也听见不知道哪来的鸟啄食锈螺丝的声响。她抱着相机包穿过操场,影子摆扫过告示栏残缺的“......人”字海报,裂缝里渗出陈年胶水的酸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