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术社训练场的泛着冷光,木偶上爬满竹刀劈砍的裂痕。
当姜莹踉跄着跌坐在台阶上时,离隔离网门口最近的几个男生率先注意到了她,但考虑到对方是女生,几个男生心里虽有不悦,但也只是撇撇嘴,不好说什么,但——
“喂!这可不是你们文艺社的茶话会!”但女生们可就没有那些顾忌。
一名扎高马尾的女生反手将竹刀插进报废木偶的脑袋中,木屑飞溅到姜莹膝头。随着她的动作,几个穿着女式训练服的社员一起围拢到姜莹身旁。
“这人谁啊,不看告示牌的吗?闲人免进,你是想过来当我们挨打的人偶吗?”
“这人我知道!摄影社的社长!老烦人了!以前天天带着她那些破相机和胶卷过来拍我们,桡姐撵过她们很多次。”
“那她怎么还有脸过来?跟个狗皮膏药似的。”
“喂!你喉咙要是烂了不妨碍你手脚活动,你是觉得这欢迎你吗?赶紧滚蛋!”
“她怎么真跟个木偶似的,喂你们谁带木刀了?”
一个急性子姑娘终于忍不住,举起握在右手的木刀——
只见剑术社社长突然出现,他轻轻抬手按住躁动的刀架。
“你们都给我回去练素振!她交给我处理就行。木刀只允许打在木偶身上!别打在人身上给桡姐添麻烦。到时候她还得帮你们去道歉。”他声音像浸过冰水的铁,目光扫过女生们腕间褪色的护额——那是去年团体赛的纪念品,绣着被涂黑的社团缩写。
最终围着姜莹的人群散开,十几只社团鞋踩在铺了层橡胶的地板上,发出陆陆续续的“吱呀”声,仿佛是在咀嚼未说出口的怨愤。
社长蹲下身,递过一瓶冰镇电解质汽水。瓶身上的凝露洇湿了姜莹手环上“摄影社”的刺绣三字,那抹深蓝正在褪成淤青般的紫。
“器材室离剑术社场地不远,你刚才和桡姐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桡姐只是让你滚,”他指尖敲了敲台阶缝隙,那里有半枚纽扣——银色,雕着芭蕾舞鞋纹样,“但体育部的入部考核最多是可以考两次的,她可没说你不能再来。”
姜莹的指甲抠进汽水瓶标签,塑料纸剥落的声响像撕开结痂的创口。她突然抱着双腿,把脸埋进双腿里面大哭起来,哭声闷在棉布褶皱里,洇出一团潮湿的乌云。
社长的瞳孔颤了颤,他恍惚看见去年暴雨夜,付芯桡和面前的摄影少女一样,蹲缩在体育馆二楼走廊,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舞蹈社领队,在舞蹈社被关闭时她就像这样撕扯舞蹈社的绶带——剑术社社长记得很清楚,那蕾丝镶边缠在她腕间,勒出的血痕比此刻姜莹发颤的肩线更刺目。
“托学生会的福,体育部没有部长,一直都没有进行过选举,干部都没几个,也不知道学校怎么想的,这些事情都不管。所以面对学生会的打压,基本是桡姐一个人扛大梁,小到各个社团的训练计划。”他捡起姜莹滚落在地上的瓶盖,塑料边缘刻着模糊的“体”字,像是从某个废弃铭牌上掰下的残片。
“大到体育部的整体利益,都是她在负责。就仓库被学生会以‘效率改革’的名义给赶到小花园旧仓库那会儿,就是桡姐带人扛着四十箱器材淋雨搬家。更何况,被学生会关停的社团不只有摄影社一个,不提烘焙、园艺这些与体育关系不大的,就连轮滑,攀岩,游泳与跳水......体育部的好多老朋友们现在都看不见了。”
姜莹的哭声陡然尖锐,像摔碎的玻璃哨。远处社员猛地劈断竹刀,杀人的目光投了过来。
社长顺手拿来几个假人替她当下,他摸向腰间旧伤——那是“搬家”时替付芯桡挡下铁柜时留下的,疤痕形状恰似现在体操队的队徽:一只被斩首的天鹅。
“哈哈......体操队。”他突兀地笑了,指腹摩挲着汽水瓶身的冷凝水,“你拍照时,应该见过她们练新编排,托举动作里藏着古典舞的云手,但没人敢提这茬。不过在这些社团中,你也是最负责的社长了,对待摄影社社员和你的平时风评我就不提,你好像是唯一一个申诉四次的社长。”
姜莹听到这话,不禁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睫毛膏晕染成青黑的溪流。
“你.......知道那些事情吗?”
她突然注意到社长护腕下的旧绷带,纱布边缘渗出碘酒痕迹——和付芯桡修跨栏时用的镇痛贴同款。
“要哭就现在哭干净。”社长没接那句话,他也没必要接那句话,少年径直起身,木地板裂痕吞没了他的影子,“下个月仓库大清点,我们体育部一直缺个登记器材的,这活目前是高三的林学姐好心帮忙在做,虽然她成绩名列前茅,但她毕竟是高三,学业对她来说大于一切,更重要的是她也不是体育部的正式成员,我们不能一直麻烦她。”
“谢谢.......我明天,会再来的”姜莹攥着汽水瓶走向出口,社长则目送着姜莹从校门口离开。
暮色漫进场地时,校园内的路灯应时亮起,剑术社长擦拭着刀架上的旧护具,灯光照亮内侧的墨迹,如同干涸的血迹。
“训练结束,把东西都放回去,一会我请点完给桡姐送过去”,社长用一如既往的冷清声线收拾着社团。
而另一边,姜莹回到家,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显影液”的爪子已扒上门板,抓挠声混着呜咽撕开玄关的寂静。
当姜莹推开门,柴狗湿漉漉的鼻尖几乎是蹭过她渗血的掌心,狗狗的尾巴扫落鞋柜上的相框——那是初中毕业照,姜莹将长发编成鱼骨辫,和邓沫沫并肩而立,她的怀里还搂着四斤重的单反,二人笑得像过曝光的底片。
“疯丫头!又去那儿疯了?”姜莹母亲从厨房探出头,锅铲上的油星溅到绣着茉莉的围裙上,“邓妹妹刚来电话,说沫沫在学校处理文学社......”母亲泼辣的训斥戛然而止。她看见女儿外套上沾满塑胶颗粒,此外锁骨上多了一条擦伤,正渗出淡红。
显影液突然直立扑进姜莹怀里,几十斤的体重撞得她踉跄跌坐在地。柴狗的犬牙轻轻叼住她颤抖的手腕,温热舌头舔过少女的虎口——而在两周前,它也是这样安抚因摄影社被查封而绝食的姜莹。
“丫头!咋哭了!”母亲甩开锅铲冲过来,围裙带子勾住冰箱贴,整排摄影比赛奖状哗啦散落,“谁欺负你?又是学生会那些人?虽然你爸和你邓爸一起出差不在,但......”她的声音卡在女儿发间,那里还粘着操场上的枯叶碎屑,像从废墟里捡回的残骸。
姜莹把脸埋进显影液的围巾——通体紫色,上面还绣着“显影液”三个大字——这是她干姐姐邓沫沫亲手绣的。
姜莹深吸一口气,薄荷味沐浴露混着操场铁锈味钻进鼻腔。狗狗的爪子拍打她后背的节奏,恍惚与她姐姐还有妈妈哄她入睡时的拍子重叠。“没事。我没事的,不用担心我,妈妈,我饿了,饭好了吗?”她哑着嗓子挤出笑,指甲掐进显影液的项圈——皮革内侧刻着“暗房守护者”,是摄影社全员送它的成年礼。
“我去给你盛,你洗手等着吃吧”母亲回到厨房里面。
晚饭的番茄蛋汤在瓷碗里凝成血痂般的膜。姜莹机械地戳着米饭,显影液的头枕在她膝头,呼哧声震动桌脚。母亲收拾碗筷时故意把锅勺敲得震天响,却偷偷往她书包塞了盒创可贴——印着柴犬的图案,姜莹喜欢的狗狗之一,和付芯桡战术板上涂鸦的狗头一模一样。
姜莹家的阁楼被改造成暗房,红色安全灯亮起时。姜莹蜷进转椅,电脑显示屏蓝光刺破黑暗。打开浏览器,寻找相关网页,在网络指导视频里,女教练的肌肉线条在慢镜头下舒展如弓弦,短发被汗水黏成锐利的刺。
她忽然想起初二暑假。为帮公益团队拍摄稀有鸟类,她扛着六斤设备翻山越岭。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运动鞋不小心陷进泥沼,姜莹的长发缠住荆棘丛,是她姐姐邓沫沫用小刀割断那缕头发,父母请来的随行安全员一边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丫头,这体能真该去登山队,或者干脆学学体育知识和技巧参加比赛去,别浪费在鸟身上。”
姜莹手顿了顿,按下了回车按键,将网页内容保存。搜索栏记录刺眼如暗房红灯:
“体育生标准发型”——照片里抓拍一张跃起扣篮的短发女孩,汗珠从她耳后的发茬滚落;
“篮球基础传球”——在慢放镜头中,掌心纹路与皮革沟壑精准咬合;
“如何不被当成花瓶”——某问答网站上,最高赞答案写着:“先砸碎自己”。
姜莹的拇指悬在关机按键上。她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先砸碎自己”的那条回答,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扯开衬衫纽扣,锁骨下那道伤痕撞进视线——去年为拍体育部准备市联赛偷爬操场看台时蹭伤的,这形状好像那未闭合的镜头光圈。
姜莹咬住下唇,翻出初中的体测表格,铅字打印的满分成绩单上,评语栏写着:“这位同学出色的运动天赋与她文艺娇弱的气质不符,建议加入田径队或者别的社团,由学校教练系统训练后参加比赛”,而她画了一个卡通柴犬,还加了个文字框:“狗狗生性自由,才不喜欢天天被困在操场上!”。
显影液突然叼来镜框。泛黄的照片里,扛相机的少女长发飞扬,发梢扫过邓沫沫自己刻的徽章。镜框玻璃映出此刻的姜莹:泪痕已干,锁骨擦伤结着暗红血痂,而长发如诅咒的丝绦垂落肩头。
姜莹最终下定决心,抄起工作台上的剪刀——
剪刀悬在耳际时,姜莹想起小时候与邓沫沫的约定:“姐姐!等到了咱们姐妹两个大学毕业那天,我要拍我们姐妹两个穿着学士服,长发及腰的样子——”
甜蜜的回忆仍在继续,而现实里的刀锋沁出冷汗。“——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姜莹脑海里闪过器材室里的篮球,闪过付芯桡踢着螺丝的球鞋,闪过剑术社长递来的电解质汽水。
“——我们谁都不许剪头发!”回忆结束,此刻姜莹竟然有些想笑——
“为了摄影社,姐姐你会理解我的任性吧。”
“咔嚓”。姜莹合上剪刀。
被斩断的发丝落进“显影液”的水碗,狗狗的舌头卷起一缕,又困惑地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