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太阳从一边升起又即将在另一边落下,器材室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像是一群聚集一起,趴在石头上垂死的萤火虫。
付芯桡此时正蹲在地上清点护膝库存,左手数着数量,右手核对着手中表上的数字。今天是周四,距离休息日不远了,想到这里,付芯桡不紧不慢地在表上打着勾。
“护膝,护腕,手环......都该买新的了,过几周就是社团招新日,这点有可能不够,算了,待会让程小雨去小花园的仓库里面问问”
她的指尖蹭过某副护腕内侧的绣字——上面最大的字母都被拆了线,只留下了一个残缺不堪字符,模模糊糊间,好像是一个“C”蜷缩成蜈蚣状疤痕——
付芯桡合上夹板,在封面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宣告今天的器材检查工作结束——这活普通社员干不了,数三次能给出三次的结果,涉及到学校和学生财产的事情可马虎不得。
所以像是现在教练不在的时候,就只能交给像是副部长或者部长这样的人来做,当然,也可以选择所有人都信任的人来帮忙清点......
四下无人,付芯桡在器材室里面伸了一个懒腰,“待会让小雨拿上那帮‘迷信鬼’带的芒果干吧,万一林学姐又主动在仓库帮忙,让小雨空着手过去挺不好的。”
突然,付芯桡听见有人在推动器材室的大门。
她转身时,听见扳手“当啷”砸在铁架上。
“付部长,你的东西落在外面了。”姜莹又一次站在逆光里,短发参差如被狂风啃噬的麦田,额头前,几缕发丝黏在她的眉骨上,她的后颈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那上面粘着几缕未被扫净的发茬。
“你的扳手我帮你放回来了。”风从敞开的门缝灌入,卷起她脚边零落的发丝,在光束中浮沉如银色的彗尾。
“你......”付芯桡的喉咙动了动,同时,目光钉死在对方裤子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从形状上来看应该是——
姜莹拔出口袋中的剪刀,脚向前走了半步。
剪刀金属反光在墙面划出冷冽的弧。
“我来补考传球。”她的声音比昨日沙哑,仿佛吞过锈铁钉,“我听剑......来的路上听见了体育部一些成员的闲聊——按规矩,试训期有两次机会。”
“那你至少向我解释一下那把剪刀是干什么的吧。”付芯桡的冷笑一声。
她瞥见姜莹的运动裤——和昨天那条不一样,干干净净的,连颜料都没有,裤脚用别针草草收紧了,露出纤细的脚踝。那踝骨上没有常年训练的厚茧。
姜莹突然举起剪刀。
付芯桡肌肉瞬间绷紧,手悄悄向后伸去,她的指尖已经摸到身后用报纸包裹住的竹棍——却见对方扯住一缕额发,“咔嚓”剪下。
姜莹额头的刘海飘落时擦过储物柜玻璃,柜门内封存的旧合影随之晃动:某张被裁切过的照片里,一个姑娘的蕾丝裙摆的残片,此刻正与姜莹的短发重叠。
“现在不挡视线了。”姜莹将剪刀“咣”地拍在器材架上,震落一叠蒙尘的值班表。
纸页纷飞中,付芯桡看清某页角落的潦草涂鸦——褪色的红笔画了只包成一团的折翼天鹅,形状与姜莹锁骨上的擦伤,竟然有些诡异地相似。
付芯桡有些烦躁地踢开脚边的篮球,“你以为剪了头发就能接住球?上次那连球轨迹都看不清的样子给忘了?”,她的手从身后收回,双手插兜,冷冷地看着姜莹。
篮球滚到姜莹面前时掀起一阵薄薄的灰雾。
近地飞扬的灰尘在光束中翻涌,有几粒粘在姜莹剪落在地上的碎发,仿佛是撒在祭品上的骨灰。
“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们文艺社的这种悲情戏码——”付芯桡故意提高音量,让门外偷听的剑术社长抖了抖,“在体育实践当中可连热身都算不上。”
窗外灰鸟突然集体振翅,翅膀遮住从小窗照进器材室的夕阳光线时,付芯桡发现姜莹耳后那道剪痕在暗处泛着血珠。
“之前摄影社......还在的时候.......打扰你们体育部训练的事情,是我们的不对,我向你郑重道歉。”姜莹参差的发梢随点头的动作扫过睫毛”考核的事情,这次要是再不行,我自己走,绝对不再烦你们。”
姜莹踩着自己的白运动鞋。鞋帮内侧用荧光笔写着“摄影社不死”。她无意识间看向镜子——
镜中人陌生得让她心悸:短发暴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像被暴雨冲刷后裸露的岩石。布料摩擦后颈新鲜的发茬,刺痛如显影液渗入伤口。
“行,最后一次机会。”付芯桡翻开纸箱,抓起一个旧篮球。
篮球皮革表面的盐霜簌簌剥落,“接不住就永远滚出我的视线。”
姜莹做好了接球动作,“我会的。”
付芯桡看着姜莹,至少这次的动作挺标准的,她如是想到。“第二次考核,开始——”
篮球从付芯桡手中飞到姜莹的手中。
一次。
付芯桡看着姜莹发红的手腕,以及死死盯住下一个来球的神情。
又一次.......
当第二十一个球撞进姜莹怀里时,器材架顶端休息的麻雀正好奇地啄食一枚生锈的图钉。
姜莹踉跄着后退,不是因为体力不支,只是手指太疼了。
她的鞋跟碾碎地板缝里最后一粒玫红色亮片,碎屑粘她白鞋底上,像干涸的血痂。
付芯桡手停在半空。随后——
“算你运气好,这还有一本多的,接好了!”
她甩手将一个笔记本掷向姜莹,纸页在空中散成灰鸽。
“体育部每个成员都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笔记本,用来记战术或者训练时间,或者用来画打发时间的涂鸦,总之,想干什么都行,但得记住一点——”付芯桡用鞋尖挑起防尘布,蒙住角落里蒙灰的绶带箱,“在体育部守体育部的规矩,别把你摄影社的破事带进来。”
姜莹捡起笔记本时,虎口的绷带被纸缘勾开,渗出的血珠滚落在“土”字残痕上——那是一个人的签名被硬物刮除后的遗骸。她抬头时,夕阳光正切开付芯桡的侧脸,将那道紧绷的下颌线镀成青铜刀刃:“付姐,我这是,通过了?”
铁门铰链突然尖叫,剑术社长默默消失在在器材室外的阴影里。
付芯桡额头青筋暴起,手紧紧捏着门把手,“现在只能是算你——”她猛地拽开门,狂风卷着塑胶颗粒扑进来,在姜莹发茬间嵌进细小的星辰。
“以后你在非体育课时间进操场时,不会因为打扰我们训练而被赶走。”
窗外乌鸦集体振翅,羽翼掀动的气流掀开防尘布一角。姜莹瞥见绶带箱里蜷缩的缎带,孔雀蓝的色泽与邓沫沫被没收的文学社帘布如出一辙。
“带好你的本子跟我出来,等会我让人带你认认路,顺便给你讲讲在各个社团的注意事项。”付芯桡的影子被斜阳拉长,横亘在姜莹与器材架之间,活脱脱像道生锈的警戒线。
“乒乓,网球或者别的社团,等先看看哪个地方缺人愿意要你能给你名额。”她踢开脚边的锈螺丝“在那之前——”
姜莹赶忙起身,抱着笔记本跟上。
“——你还没资格写入部申请表。”
器材室的门被关上。
姜莹瘫坐在器材室门口时,付芯桡扔来一条新护腕。
“体育部统一推荐的牌子,你要是自己喜欢别的品牌也可以戴自己的,不过自己的东西自己看好。还有明天上午与下午大课间,以及全校自主健体的时间,都是体育部必须参加的训练时间。”她锁门的动作顿了顿,“除了这个,下午放学早的周五,四点到六点,全体育部都要在这个时间点训练,你要是敢迟到我就把你相机捐给废品站。”
姜莹听后连连点头,手摸到护腕内侧的绣字——“体育部”,此刻,她忽然想起邓沫沫在得知她决定去体育部时说的话:“你真想好了?体育部是面哈哈镜,照出的可都是你不敢认的自己。”
姜莹摸着护腕,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姐姐,我早就想好了,摄影社,不会就这么......简单地被人给遗忘了!”
付芯桡眼睛扫视着操场,剑术社社长一如既往在带领社团训练,篮球社的林晓又完成一次扣篮,田径队队长的哨绳在他颈后勒出暗红沟壑......
付芯桡突然朝平衡木方向扬手,“程小雨!”
付芯桡的喊声在室外荡开——
“我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桡姐~姑娘们都完活了,正在收拾呢~”体操队队长不知从哪里翻身跃下,足尖点地时扬起细碎塑胶粒。她马尾辫缠着银丝带,随着步伐漾出粼粼波光——那光泽让姜莹想起邓沫沫珍藏的芭蕾舞鞋扣,此刻却突兀地出现在运动服上。
“哎呀?这位难道就是......桡姐的新人?”程小雨歪头笑出虎牙,指尖绕着丝带打转。阳光穿透她耳垂上的耳钉,在姜莹锁骨投下细碎光斑,像撒了把淬毒的银粉。
“你好啊,新加入体育部的朋友~”程小雨的影子逐渐靠近姜莹。
付芯桡揉了揉眉头,轻轻拍开程小雨欲搭姜莹肩膀的手:“小雨,严肃点!这位是叫姜莹,你带她认路。”她转身前对姜莹抛来警告的一瞥,“别迷路乱逛进...器械室死角。”
“明白~明白~懂你的意思~”程小雨的丝带突然缠住姜莹抱着笔记本的手腕:“我保证,到时候让这个新人,连更衣室第几个柜子有蟑螂窝都摸清楚~”
“桡姐待会见~”程小雨拉着姜莹往操场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