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骤然凝固。
程小雨突然转身,速度快得像她在体操杠上做出的回旋,姜莹甚至都没看清对方何时抽走了自己鬓角上的发夹。
“前...前辈”姜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吓到了,在程小雨冷冷的视线中后退了几步。
姜莹后退时撞翻纸箱,箱里滑出来了一双缀满水钻的舞鞋——左鞋跟断裂处凝着一小团干涸的血渍,仿佛一朵枯萎的玫瑰。
程小雨踩住舞鞋,使劲一用力,鞋尖水钻在她靴底碎裂成齑粉。“新人都爱问蠢问题,也都喜欢干一些蠢事。”她将半截发夹插回姜莹衣领,姜莹感到金属凉意如同蛇一般钻进脊梁。
“那么作为前辈——”她突然掐着姜莹脸颊,力道温柔如丈量舞者脊柱弧线,“有义务教你认认体育部的舌钉该往哪儿穿。”
姜莹的喉咙滑动了一下,吞咽声惊动了梁上的蛛网,:“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你只需要记住,在体育部里面,特别是在桡姐跟前——”程小雨的拇指按上姜莹喉咙,指甲盖泛起冷调,“你嘴里要是蹦出那三个字......”
程小雨突然松开手,从器材箱摸出把生锈的体操剪,“咔嚓”绞断一截褪色绶带。
缎带碎屑雪花般落在姜莹鞋面,在姜莹微微颤抖的瞳孔中,程小雨的笑眼弯成新月:“或许也就是像我这样的社长脾气好,但凡换成剑术社里的那个活阎王——”
程小雨脚尖碾过缎带上残存的“舞蹈社*人*社长”烫金字,碎金箔黏在鞋底像道糜烂的疤。“你信不信他们能把你挂在铁丝网,连同你的相机胶卷一起。”
姜莹的后腰撞上衣架,金属发出一阵震颤声。程小雨不断逼近,“在体育部,有些词比脚底水泡还招人嫌。”她的呼吸拂过姜莹的耳垂:“就比如你刚才说的社团——”
“社团”这两个字词被程小雨含在齿间碾磨,像吐出一枚沾毒的刀片,“要是体操队其他小姑娘们在场......”她指尖划过姜莹锁骨,那里留着第一次入部考核被篮球砸出的痕迹,“就算她们翻跟头踩到你脸,桡姐也只会说‘落地姿势不够优雅’。”
程小雨轻笑出声:“念你刚入部,你今天在体育馆做的、说的,我全当不知道。”她突然贴近,发梢的草莓香精味混着仓库潮气钻进姜莹鼻腔,“毕竟无知者无罪嘛~但要换作别人,你会亲自知道以前体育部撵你们偷拍镜头时究竟收了多少力...。”
夕阳正从糊窗裂缝撤退,程小雨突然拾起姜莹颤抖的手。“你怕什么?”她将半块薄荷糖塞进对方掌心,糖纸上的柴犬贴纸缺了只耳朵,对方的轻笑传来“我这人最好说话了,也是最温柔了,你说是不是。走吧,带你去小花园里头看看。”
阴影突然收缩。仿佛刚才的压迫感只是光影把戏,程小雨将纸箱子踢开:“这堆破烂是上届运动会留下的,早该处理了,待会提醒桡姐找人打扫这儿。”
夕阳透过体育馆大门,照在前往小花园的两位少女身上。
爬山虎吞没了小花园旧仓库的外墙,随着程小雨的步子,她身上钥匙串叮当作响。
推开三号仓库时,霉味混着樟脑丸气息扑面而来。
仓库墙皮皲裂如龟甲,“欢迎来到地狱。”程小雨抖开一件领口泛黄的体操服,“这三个仓库里头什么都有,整理起来相当费事,不过幸好有一位林菩萨一直在镇着,要不然体育部迟早得被这些东西给淹了——”
仓库深处突然传来铁架晃动的闷响。程小雨眼睛倏然发亮,马尾辫甩过姜莹惊愕的脸:“林姐!你又来超度这些破烂啦?”
林深深从货架后探出身,校服下米色针织开衫上沾着棉絮般的蛛网,怀里却抱着摞码放齐整的护膝。她脚下堆着三个分类箱:
贴粉色标签的箱内是叠好的运动袜,每双袜口都别着便签纸标注尺寸;
蓝色箱里躺着退役的秒表,电池盖用透明胶带封死以防漏液;
红色箱最底层压着本《摄影构图进阶指南》,书脊贴着前任摄影社社长苏未手写的“未借出勿动”。
程小雨蹦过去挽住林深深手臂,腕间银链叮当撞响货架。
“小雨你又吓唬新人。”林深深的声音像温过的蜂蜜牛奶,她弯腰将一袋核桃酥放在箱顶——那包装袋上印着射击社的卡通靶心贴纸,显然是队员们塞给她的“贡品”。
“我隆重向你介绍一下,这位可是地狱首席管家,体育部编外女神,水木八中十佳学生之一,高三引航班的林深深学姐——”她像是游戏旁白一样不断蹦出林深深的名号,吐息裹着棒棒糖的荔枝香精味。
“顺便说,她闺蜜是你摄影社的前任社长哦。”程小雨突然拽过姜莹的战术笔记,圆珠笔在空白页画了只吞图钉的凤凰:“最重要的是,深深姐是地狱里唯一的天使哦,连桡姐都不敢使唤她。”
“小雨!我哪有那么神乎,我该遵守的规矩也是得遵守的,别整的我像是一个山大王似的。”林深深轻轻拍了程小雨,这位学姐的目光掠过姜莹的相机包,观察到对方指尖无意识摩挲腕间的编绳手链——绳结样式与摄影社活动室窗帘的流苏如出一辙。
“学,学姐,我记得苏未学姐跟我说过,你是园艺社的社长……”姜莹咽回后半句。林深深指尖抚过吊坠,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到了高三所有社团职务都会自动解除,对了,未未跟我也提过你。她说她买给摄影社最后的那卷胶卷——”
她的声音像暗房里的显影液流动声:“在你手里显影得特别美。”
“这是姜莹,看来不用我多过给深深姐介绍啦~”程小雨突然凑近林深深耳畔,“正如学姐所见,现在归我们啦。”
姜莹看见林深深睫毛轻颤,她转身整理货架的动作像在抚摸故友的墓碑。某本泛黄的《园艺图鉴》从高处滑落,书页间夹着张合影——举着数码相机的苏未,捧着一盆蓝雪花的林深深还有一个抱着琴的人影被夹在书中看不清。
“对了!”程小雨突然变魔术般摸出袋芒果干,然后一把塞给林深深:“林菩萨!还请收下!这是田径队那帮野人进贡的,说是要谢谢你帮他们找到失踪的跑鞋。”
看着程小雨递芒果干的样子,林深深微笑着接过:“那我就不客气了,告诉他们,下次要是再把鞋在操场上到处乱扔——”她轻轻敲了敲货架,铁皮发出“铛铛”的轻响“我就给他们称斤卖了。”
姜莹的视线随着声音不自觉对准林深深整理中的货架。取景框里,那些属于苏未的贴纸正在霉斑中闪烁,像散落在坟茔上的银币,旁边还放着一个黑色的保温袋。
林深深从保温袋掏出玻璃罐,她像抚摸花朵一样轻抚着盖子,随后轻轻拧开,腌梅子的酸甜味冲淡了霉味:“要不要一起尝尝?我跟芷涵,嗯,你们可能不认识,就是前任音乐社社长,也是我的闺闺,我跟她学来的,苏未以前熬夜修图就靠这个续命。”
“啊,我要!谢谢学姐”姜莹接过一次性勺子盛起一个梅子时,她注意到罐底沉着朵菊干花——那是园艺社最常种的花朵之一。
程小雨抢来一个梅子,汁液不小心淋在某个纸箱上:“学姐的爱心可不能独吞!”
酸液浸湿着箱口的“体育部”三字标签,林深深拿出张卫生纸轻轻覆上污渍她擦拭的动作让姜莹想起苏未冲洗照片时的专注。
离开时林深深叫住姜莹。
她递来一颗包着玻璃纸的柠檬糖,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摄影社被关的那天,我问过未未的想法。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她笑意加深,“现在八中是你们的舞台,我们要相信学弟学妹们,作为学姐学长的我们就专心准备高考,社团的事情就不要插手了。”
姜莹突然将手腕上的手链摘了下来,塞给了林深深,“学姐,这个,是苏未社长给我的,还是交给您保管更合适.......她应该,和学姐们的回忆在一起。”
“那——我就谢谢小姜莹了,未未真是找了一个优秀的接班人。”说到这林深深的眼神有些落寞。
她咽下去了没说出口,苏未真正想说的后半句——
“学自部的时代结束了,从咱们高二时学自部突然被拆成学生会和各个社团,而咱们又在高三自动解除职务时就应该看出来。借用那位‘金毛不良’的话来说,咱们这些‘老东西’该退场了,就像学自部一样,连名字都得被埋入土中,无人知,无人晓。”
铁门重新闭合时,姜莹听见程小雨哼起走调的歌。歌词被仓库阴风撕碎,只捕捉到半句“......天使在腌渍恶魔的翅膀”。她低头发现那颗柠檬糖的包装纸上,印着俩行字:
第一行是工整地打印在包装纸上——“学生自我管理与发展中心部特供给文艺组”
第二行很明显是有人写上去的——“我让‘雪人’特制的!非常酸!很适合木木你拿去整那个天天熬夜的镜头——‘不想当会长的‘不良’部长’”。
夕阳西沉时,程小雨把棒棒糖纸折成纸飞机射向天空。飞机撞上体育馆二楼的铁链,打着旋儿坠入排水沟。
“认路完毕!”程小雨蹦跳着倒退,“下次迷路或者遇到什么麻烦记得报我名字——”远处传来付芯桡的哨声。
“哎呀,我得回去了,你自己按照需要自行逛逛吧!”程小雨马尾辫扫过姜莹的战术笔记。
姜莹低头查看笔记,发现某页角落不知什么时候画着只简笔画小蛇,蛇尾缠着半颗荔枝。
纸飞机在沟底随污水漂远,像艘沉默的幽灵船。
回到操场时,付芯桡正在训斥偷懒的篮球社成员。
夕阳把操场上所有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告示栏上,残缺的“舞......”字恰好刺穿姜莹的心脏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