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存走进铺着水泥方砖的旧小区,走上居民楼老旧的楼梯。他的身体已经很瘦,显得摇摇晃晃。
路过的时候,一扇门刚好打开,里面的白色博美犬看到他,立即开始狂吠。里头牵着狗的妇人一抬头,刚好与他胡子拉碴的瘦削的脸对上,忙拉紧了拴狗的绳子,将门再次掩上。
刘存又上了一层楼,身上满是污渍的衣服随着他摇摇晃晃的步伐飘动,上面的破洞快乐地摇晃。
终于,他在一扇防盗门的前面站定。
门锁和猫眼都已然失踪,只留下几个黑森森的空洞,仿佛几只失去了生命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但相反,这扇门的其他部分却是那么的多彩,上面泼满了各色的油漆,中间还写着新年灯笼一样红彤彤的五个大字——
“刘存,死全家!”
一股新鲜油漆的气味在楼道里蔓延。
刘存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避开门上所有的油漆,钩住某一个空洞,轻轻将门拉开,跨过地上的油漆,迈了进去。
屋子里也是一片狼藉,各种完好或不完好的物件在地上零零散散的落着,刘存绕开它们,踢开了脚下一个已经四分五裂的千元手机,坐在了那张伤痕累累的皮沙发上。
手指上刚刚似乎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点油漆。他举着那根指头,突然笑了起来,在身边的沙发上点一下,再点一下,然后画出一道弧线,一个笑脸就完成了。
“嘿。”
刘存笑了一下,拿起身边破破烂烂的遥控器,对准对面的大头电视机,按下电源键。电视机的屏幕已经被砸出一个大洞,但好在经过一阵细微的声音以后,它终于发出了声音。
好在电还没给掐了。刘存又高兴了一下。
电视里的声音从兹拉兹拉的雪花声逐渐清晰起来——
“……民朋友们,我们再次倡导:大家不要靠近城市中的水体,如非必要,请勿出门,饮水请用居委会提供的免费矿泉水,不限量供应,如果一定要饮用自来水,一定要烧开后再饮用。紧急广播,据可靠消息,我市的水体已经不同程度的受到了污染,但请市民朋友们不要惊慌,水务部门正在紧急抢险,不会危及市民朋友们的身体健康,请大家不要恐慌,不要信谣传谣。在此非常时期,市民朋友们,我们再次倡导……”
电视里字正腔圆的女声正在反复循环着这一段提示,那声音不同于平时的新闻播音,听起来尖利而嘈杂,在循环过几遍以后,听起来就会比千周声还要刺耳。
刘存没有换台,他就听着这样的广播,闭上眼睛,翘起二郎腿,靠在沙发背上,脸上泛起笑意。
他展开双臂,搭在沙发靠背上。他的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开怀大笑起来。
“砰,砰,砰。”
“开门,搜查课。”
“门没锁。”刘存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然后提高音量朝门外喊了一声,“门没锁,进来吧!!”
然后刘存觉得真好玩儿,大笑了起来。
门发出了结结实实砰的一声,然后这才被缓缓拉开,门口先是探进了两个黑洞洞的枪管,然后才冒出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搜查课探员。他们迈着青蛙一样的步子,用枪指着刘存,直到在他面前左右站定。
其中一名探员的鞋底似乎在刚刚踹门的时候沾上了“刘存,死全家!”中间的那个逗号,在地上留下了一串红色的印记。
又进来几名探员,把控了这个屋子的每个角落,每个人的枪口都对准刘存。
刘存轻轻地笑着,他依然在等。
他被捕的经验已经够多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他知道那些都是所谓的小“卡拉米”——光是这个名字就又让他莫名的想笑,而后面一定会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出现,那时候游戏才刚刚开始。
没错,游戏。
门口传来平底小皮鞋“嘎嘎嘎”的轻响,然后是门吱呀的轻响。来人好像抬起脚,重重一步踏在屋子里,然后又不急不缓地走向刘存。
他看见她了,所以抬起头来。眼前的女人一样是一身搜查课的白色制服。
她一头金色微卷的秀发梳成马尾,只在脸颊的两边垂下两绺,衬得她英气的面庞更加白皙,正中间带着一条蓝色条纹的白帽之下,一双金瞳自然有一种冷淡的气质。
刘存看向她的身体。白色制服之下,身材只是略有起伏,虽然不夸张,但很结实,在蓝色腰带的勾勒下,全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匀称的美。
刘存觉得这就够美了。
于是他看向来人的面庞,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湛搜查官?好久不见啊。”
“知道我们因为什么来找你吗。”
来人一丝不苟,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拿出写字板和一支笔,盯着刘存。
“知道啊。”
“听着,刘存。现在你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反抗是没有用的,你的眼前只有乖乖伏法这一条路,明白吗?”
“哈哈哈……反抗。”
刘存翘起二郎腿,一手搭在沙发背上,一手从脸上拿下自己的眼镜。
靠的比较近的两名探员哗啦举起枪,对准了刘存。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依然一心一意的把玩着手里的眼镜。
金属的眼镜框已经歪曲变形,镜片上也满是浑浊的刮痕,边角还碎裂了好几块。
“我有的反抗吗?”
他歪着头,看向对方,好像把手中的眼镜展示给她看。
“湛桐,都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了,咱俩也就别整这一套了,不好玩。来,坐下来,陪我聊聊呗,你想知道啥,我都给你说。”
两名探员依然对着刘存,又向前了两步,其他探员也都举起枪械。
“出去吧,他没威胁。”
女搜查官湛桐挥了挥手,侧头向屋子里的探员们示意。
“……收到,我们在外面待命。”
探员们格格格地踏出去,不大的居民楼里,这些鞋底的声音尤为明显。
湛桐把写字板随手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扔,没想到茶几就那么打了个晃,咣当倒在地上,几条桌腿全都掉了下来。
她一阵无语,想拉过旁边的凳子坐下,刘存站起来,拦住了她:
“这个也是坏的。你到沙发上坐着吧,我去给你弄点喝的。”
湛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记得给你自己也弄一杯——你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走向厨房的刘存并没有回头。
“呵……说的难听点,如果你成功了,那你就是历史的罪人。怎么,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被捕以后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啊,哈哈哈哈哈——”
刘存笑了,他大笑了。
他从翻到在地,门还凹了一块的冰箱里拿出两盒冰块,走向厨房。
“也许我真的是历史的罪人吧——但我一定是人的英雄。”
“切,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么狂呢?”
湛桐撇撇嘴,嘁地笑了一声。
刘存觉得自己和湛桐每一次的交道都打在类似于这样的下午,比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总是见到湛桐,因为他刚好住在湛桐所在的派出所管辖的片区,也只住在这。
那时候湛桐还是一个普通的民警,肩膀上的星星杠杠没有现在花哨。那天下午刘存先是发现自己的互联网账号被查封了,没过一会儿警察就来到了他的家里,那时候这还是个完好的房子。
警察破门而入,精准地走到厨房,卧室,这间房子一切朝向阳光的地方,然后搬着一个个绿色的大缸或者矿泉水桶鱼贯而出。
刘存当时呆住了,因为他是一个良民,他从小到大都安分守己,只在办理各种证件的时候跟警察说过话。他想阻止他们。但是不敢,便也只能这么看着。
然后一只手拍了拍他,他回过头,就看到湛桐年轻的脸:
“刘存?”
刘存当时不知道她叫湛桐,严格来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了那会儿,他只好木木地点了点头:“嗯。”
“方便吗?跟我们回派出所谈谈。”
她说完打了个哈欠,好象那和刘存的认知一样,今天的是一件非常无关紧要的事。
刘存跟着她回了派出所,连手铐也不用戴,等他在询(讯)问室里等了好一会儿,湛桐才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好吧……不需要笔录,视频音频记录一下得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那咱们,开始吧?”
刘存依然有些发懵,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在他眼中派出所里压根不可能这么随性。
“那我们就随便聊聊吧。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上级为什么让我们做这个——”湛桐说着打了个哈欠,“来姓名?”
“刘存。”
“性别?”
“男。”
“知道今天为什么把你叫来吗?”
“呃……”
“你在网络上发布了不良讯息,所以要把你的账号封禁掉,还要没收违法工具……啊总之就是这么一件事!真不知道什么情况。”
“不良讯息?”
“你在网络上的什么……呃,躺平论坛上面,发布过你种植小球藻为食的讯息,对吧?”
“对……”
“这个事情被我们网警的同志注意到了,然后上面说你发表这个不好,实质上已经违法了,所以就让我们来对你的违法行为予以取缔……哦总之,你现在只要在这里签名就可以了。”
湛桐说着拿出一张“行政处罚决定书”,递交到刘存的面前,又拿出一根笔,指了指一个空位:“你是初犯,所以也没有再多的什么了,签完这个你走就行了。”
“我……能不能问一下我为啥违法了?”
刘存终于缓过神来。也许是觉得这个场景很随和,他的紧张消退了,于是他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你的行为发到网上,助长了不劳而获的不良社会风气,对社会的影响不好。”湛桐敲了敲桌子,竖起眉毛说道。
“可是我应该没犯法吧。”
“法就是这么个法,你犯了就是犯了。来,签字。”湛桐的语气变得毋庸置疑。
“……”
“哎,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湛桐终于长叹一声,换了一副语气。
“没办法,上级的命令就是这样,我们也只能照办。你也没啥别的,只要你保证不再犯就行了,老老实实去找个工作,上上班,又不是吃不起饭。”
刘存沉默了,他不再看向眼前的警员,他的双手交叠起来相扣,而他的眼睛就长久的注视向相扣的双手。他叹了口气,肩膀好像一下子塌下去了几分。
“怎么样——”
警员还没等说完劝说的词汇,刘存就拿起笔,龙飞凤舞地签下几乎不属于他姓名的词汇,站起身来就走向门外。
派出所在一条小巷子里,周围都是一些老的平房和小楼房,派出所也不新。刘存飞快地踏出派出所的时候很焦急,仿佛他有一万件事还要做。但走出来以后他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他坐在派出所门口那个半截入土的石磨盘上,就坐着。
收破烂的从他身边经过,修家电的从他身边经过,电线杆的影子从他身边经过,以至于太阳都从他身边经过了,湛桐才再次从他身边经过。
“嘿,嘿。”
湛桐背着一个包,已经换上了平时的衣服,斜看向他。
巷子里的小餐馆很破旧,没有空调,墙上挂着的小电风扇摇着头,下边挂着红底黄字的价目表,一荤两素,两荤两素,旁边是槟榔和劲酒的广告。
湛桐拿着两份盒饭到了桌子上,旁边坐着的刘存这才终于停止了沉闷,抬头来看了湛桐一眼,然后盯着桌上的饭。
湛桐端了两碗汤,也放到了这仿佛几万年没洗过、苍蝇来了都要被粘住的桌子上,然后一屁股坐下来,拆开一次性筷子就开始吃。
“吃啊?你怎么不吃?”
“……哦。”
“不是我说你那是干啥呢。那小球藻是人吃的东西吗?啊?那绿水我都不想碰,还有怪味。你快吃点好的,这家店的红烧肉,啊?可香了!”
“哦……”
刘存拆开了筷子的包装,低下头看着碗里的饭菜,用筷子捻起三两粒米饭,轻轻旋转着观察。
“你就放心吃吧。哎呀,我不是来套你话的,那事儿已经归档了——要是需要问你啥我不能在局子里问?”湛桐吸溜了一口汤,“哎,我就是看你坐在那……”
“警官,你觉得,我们真的需要这些吗?”刘存打断了她的话。
“啊?”
“我是说,你看,这碗饭,各种各样的配菜,但是其实,弄点酱油拌白米饭,就也能吃。”
“你行,我请你吃个饭,你跟我说不如酱油拌饭。爱吃不吃,不吃别吃,给我吃。”
“我不是那意思……”刘存终于开始吃饭,他又是捻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细细抿着,又一连扒了好几口白米饭,“我是说,其实我们生存所需要的,其实远远没有我们所需要的多。其实我们现在生存,只要能有那几种基本的营养物质可以吃,也就可以了。”
“整挺玄乎。”湛桐并没有真的在听他讲什么,只是埋头扒饭。
刘存提了一口气,想说什么,但又放下了:“这样吧,我邀请你到我家去,参观一下我的设备。”
“哟,你还有设备?那我一定得去看看。”
“……哦,现在是没了。”
刘存也开始吃饭,因为湛桐答应了他的请求决定去看看,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得到了知音,尽管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湛桐叫什么名字,那就是不知道名字的知音。尽管她是警察——但是刘存对于他们处于什么阵营事实上也并不清楚。
于是晚上刘存就带着湛桐来到了这个旧小区,经过门房,一群扑棱蛾子在绿色的搪瓷灯罩下面飞绕。刘存带着湛桐进入了楼道。
“这灯怎么还是坏的啊?”
“一直没人来修。这个小区老了。”
刘存抬起眼看着楼道里的电表箱,里面的机械电表嗡嗡旋转着,转盘闪过一道寒影:“这套房子也是我爸留下来的。他在厂子里干了一辈子,九十年代的时候分了这么套房子,但也就是这了,然后厂子就倒闭,被收购。”
“……哦。”
“后来我爸也不安分,那会儿多红火啊,他特别上进,有手艺,也想挣钱,就到处零散的接活干,结果没几年,尘肺病。”
“那他……”
“死了。没人补偿,以前单位的新主不认了,那些小厂也是,合同都没有。”刘存终于拿出一串钥匙,让它们就着楼道里的黑暗来回闪光,拧开房门。当时这扇防盗门还有锁,也还是完整的,门上并没写着“刘存死全家”,只是贴着几年前的一副对联和一些小广告,上面写着通下水,开锁,办证。
“哦。”湛桐只是说。
刘存走进屋子里,黑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他打开灯,屋子里瞬间变回一个普通的房间,也就是客厅。
沙发和茶几旧而整洁,电视柜还是老的木质,上面摆着一个大头电视机,湛桐猜测这个电视机大概陪了这座房子一辈子。
刘存当时就领着她到了阳台。阳台的地板和各种台面上都有着痕迹,那是流下的水在一些方形或者圆形的器皿边上留下的痕迹,因为它们被挤压的时候常常不能够及时蒸干。
刘存就指着那些地方说:“这里就是我之前养小球藻的地方了。”
说着,他还打开手机,翻出来里面的照片。
湛桐看到了那些照片,都是在白天拍摄的,绿绿的小球藻生长在鱼缸或者塑料桶里面,看起来生机勃勃。
虽然白天也来过,但那时候湛桐忙于工作,不能多看小球藻一眼,或者说那时她本来也不感兴趣。案件里什么人都有,湛桐见过的就有好几种。
但今天让湛桐产生兴趣的也许就是这一点,因为刘存是唯一一个因为什么都不想做而被抓的。湛桐见过的案件里人们总是有太多想做的事,想要钱,想占点便宜,或者想置对方于死地。刘存不是,湛桐总觉得他只是想在家安安静静地种小球藻,最多只是把它们发到了网上。
照片里的小球藻并不是湛桐想象中放久了的鱼缸那样,那种鱼缸往往充满了五颜六色的杂乱藻类和菌群,还有粘连的大片苔藓。但刘存的小球藻不是那样的——或者说,其实你在那些缸里见不到藻的本体。它们是单细胞生物,太小了 ,浮游在水中,让水体整个变成晶莹的绿色。
“那些缸是……?”湛桐指着图片里一些没有什么色泽的水缸问道。
“那些是晾水缸。刚刚接下来的自来水不能直接用来养藻,必须先挥发掉里面的氯气,要不然的话,藻活不了的,等到能活,就开始长杂藻了。——并不是所有的藻都能吃。”
“嗯……那你这些小球藻种子是哪里买的?”
“淘宝上就能买。一般人都买来做生态缸,但很少人知道它能吃。”
湛桐又仔细看看图片,突然觉得这里有些不像。这真的还是那个地方吗?她想开灯,就把手伸向灯开关。开关被照常按响了,但并没有灯亮起。
“哦,灯也没了。被你们——被他们拆走了。”
“啊?”
湛桐这才抬头看向上方。
房顶上空空如也,只剩下黑洞洞里挂着的两根线。
“虽然小球藻能够自己长,但我的阳台面积有限,只靠自然光还是不太能满足日常需求——所以我就弄了个那种特殊光线的灯。然后灯也被扣押了。”
“特殊光……你这特殊光是不是违法啊?有放射性?扰民?”
“就是普通的绿植培养灯,但网上卖的都太贵,坑那些种多肉的,我没那钱,但我学过电工,照着他们那种配比自己弄了一个,反正也能用。这样夜里也能够养藻,就够吃了。”
“那你这个吃法是……”
“哦,就是过滤一下,把水弄少点,然后煮了吃。一开始不太习惯,后来吃多了其实也挺好吃的。”
“我靠,你这真乃神人。”
“其实你说,人这一辈子真的有那么多需求吗。”
刘存一屁股躺到了沙发上,拿起一个破旧的电视遥控器,按开,然后看着电视的蓝屏说:“能吃上,能喝上,就行了,我看人也就这点追求,也就够了——干嘛追求那些虚的。”
“哎呀,那你也不能就这么混啊。这样哇,我给你找个工作……”
“我靠,这我都忘了卫星锅前两天都让拆了!”
刘存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那时候城市和乡村里都在拆除卫星锅。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但如果没有原因的话,那么那些原因就一定是连说都不能说的,比如害怕它们收到一些别样的信号。人们只能从官方的有线电视里面获取快乐和失落。
而现在电视连接的确实是有线电视,但电视破了。破了也没关系,里面仍然能传出来声音,说市民朋友们千万不要喝有毒的自来水,这跟那一样。
刘存拿出两罐汽水,从厨房里已经摔碎在地上的花盆中摘下一些薄荷叶子,将它们用手指碾碎放在杯中,然后放进去冰,冰在薄荷的掩映下就变成了绿色。
刘存将两个冰杯拿到了客厅里,然后拿出两罐汽水,这是本地的甜汽水,只有甜味,刘存把它们倒进了装满了冰的杯子里,拿一根筷子搅了搅,然后放在自己和湛桐面前,一人一杯。
“哦,你也看到了,我养的那些小球藻最后给我带来的就是这种结果。”刘存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湛桐也端起那个属于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她说:“你的品味不错。这个汽水我从小喝到大,也没想过加上薄荷。”
“你很喜欢?这只是加了一点薄荷叶而已,也没有各种或者奢华或者时髦的口味。今天是沙棘昨天是黄皮前天是鸭屎香柠檬,明天又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臭狗屎。”
说完这句话刘存笑了,他开始发生大笑,他说:“臭狗屎柠檬茶!”湛桐也笑了。湛桐的脸笑得很大,她笑得一颤一颤的,就连手中的杯子都拿不稳,汽水晃来晃去,有一滴溅在了她的裤子上,她看了一眼 ,然后笑得更欢了。
“刘存,你小子,我就知道你是个人才。臭狗屎柠檬茶!哈哈哈!”
“我知道我是个人才。”
“可惜不往正道上用,整天就想着摆烂。”
“但我觉得摆烂不犯法。我应该有摆烂的权利吧?”
“切,那可说不准——你这房子里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犯法,这是别人在犯法。”刘存一脸认真,他坐直了起来,环顾了一眼四周,“你看到的这些,都不是什么搜查的痕迹——哦,你应该知道吧。哈哈,我都忘了你是警察了。”
“其实我一直还在偷偷种那些藻。我知道你们都在监视我,但我还是在偷偷种,当然我也没能种的了多久。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我家,我有一天回到家发现家里像是遭贼了一样。后来其实又来过许多人。他们其中有的我知道,有酒厂的,有烟草公司的,还有卖槟榔的,这都不提了,什么厨子网红奢侈品牌旅游公司,每一拨人来了给我打砸一遍。最可怕的是开那种乡下棋牌室的,也就是赌场的,他们那都有背景,黑社会,一来来一群,还把我的门全泼了油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刘存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赶忙拿起汽水喝了一口。然后他说:“其实我觉得五颜六色的还挺好看的。就是揍我我受不了,现在我也比以前怕疼了,这几天揍了我三顿。马桶也给我砸烂了,他们怕我在水箱里养那玩意儿。”
“嘁。”湛桐嗤笑了一下,翘起二郎腿,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汽水,“那你还种?”
“我就是觉得,这个藻好啊。”
刘存放下水杯,他认真了起来,他的双手交叠起来放在腿上,转过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湛桐。湛桐正在喝汽水,瞥过眼睛去看他。
“你知道这个藻有啥功能吗?”
“你猜我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猜你不知道。你们这些小警员,没资格知道这些吧?”
“哦?那我倒想知道知道了。”
“你知道涉密信息不会有事?”
“怕啥。”湛桐喝了一口汽水,“你也不一定知道对的啊。”
“那我告诉你。”
刘存的眼睛就像是开始发光了一样:
“这个藻,它能让人,不用花钱,也能获得快乐。”
“啥玩意儿?”
“我从我那回让你抓了以后说哇。”
刘存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他的防盗门还没被写上“刘存死全家”的时候。他送湛桐离开了,但他也不想找工作。他不知道找工作赚钱是为了什么,如果解决了食物,开销基本上就只剩下了水电网费。
为什么要娶妻生子?为什么要买车买房?人没有那些能活吗?当然能活,活不下去就是死,但人总要死,活得下去的人也死,有的比活不下去的死的还快。
刘存打开了一个搪瓷缸。那天他刚刚浓缩好了一缸藻液,那些藻液本来将是他的晚饭,但他还没来得及加热它们警察就进了屋子,警察们甚至拿走了他加热藻液用的锅,但唯独遗落了这个搪瓷缸。
刘存就又开始了种藻。这次他精明了,他不再往网上发布,还在新弄的所有器皿下面装上了轮子,白天的时候在阳台上晒太阳,晚上就推进厕所再用那个灯去照射。他怕警察监视他, 如果放在阳台上,晚上那个光太显眼。
一两天小球藻就又能吃了,他就又开始了以小球藻液过活的日子。每天规律的早睡早起,吃完藻就出去溜溜弯,像个老年人一样,但他想也许老年人过的其实才应该是人本来该过的日子,社会把它剥夺了,让人们劳作,到老才酌情还给,或者永远扣留着。
但刘存发现自己也变化了, 他以前还喜欢打打游戏,或者刷抖音,但渐渐的他也不这么做了,短视频的生意太嘈杂,他开始受不了,就算看也不再无止境地刷,更多的是盯着一个看半天。他越来越喜欢出去散步了,他从没感觉过鸟鸣或者草丛里的花是那么好看,有的时候下雨也变得有趣起来了,而以前大多数时候他只会烦躁。
刘存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小时候了,只有那时候他会对这些东西有这些原始的兴趣。他以为自己长期吃小球藻导致了精神异常,上医院去看了看。检查结果并没有什么,只是耗费了他为数不多的一点的存款而已。
于是他又开始试着吃正常的饮食。但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味觉也变得灵敏了起来,胡萝卜的甜味和土豆的绵香都在自己的口中无限的放大了,他甚至不需要任何调味料就能津津有味地吃掉煮熟的它们,而在以前他无论吃什么都需要重油重辣。
他甚至还找了工作,那是一份奶茶店的兼职。他学会了做奶茶,那在他眼中非常有趣,把各种物质混合的过程是一种非常好玩的游戏,让他感觉玩成百上千次也不会腻。
虽然这样,刘存依然在吃小球藻,因为它独特的风味让刘存欲罢不能。只是频率变低了很多,还和一些正常的食物混合着吃。
终于有一天,他对自己的小球藻产生了兴趣,他买了一架显微镜。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快乐藻的。”刘存在长篇大论之后终于口渴了,他拿起杯子,又灌了一口汽水。
“听起来像一种什么违禁药品?”湛桐挑眉。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是专门为了这个,我只是对那些东西突然产生了好奇。你懂吧,小时候生物课上都讲过这些东西,但从来没用过。我就是突然想看看我天天吃的小球藻究竟是啥样的。”
刘存没有理会湛桐的疑问,自顾自地说,而湛桐也没有继续追问,开始静静听着。
“我上网买了个显微镜,也就三百块钱,哦,在那呢,”刘存手指着地上一团扭曲碎裂的灰黑色金属,又指着旁边那堆碎裂的木片和玻璃粉末,“那个是玻片盒子。我当时就把小球藻液放在了上面,然后一看,我就发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
“人家都说小球藻生长的时候不能有杂藻干扰,但那里面有一种藻的细胞,跟小球藻长得明显不一样,数量还挺多。我当时一看,就慌了,又检查了好几个桶,发现里面都有这种藻,不过还好,除了它,我就再没发现别的。我再一想,每次我吃的时候里面应该也都有这种东西,就放下心了,觉得应该没害。”
“但是求知欲就让我停不下来了,我就想知道那东西是啥,但我在网上搜索藻类的围观图也没有,哪里都找不到。于是我就带着那个玻片去大学,我有个朋友,他是搞学术的,生命科学。我找到他,他看完玻片,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你别再碰这东西了,这东西是保密的,在外面禁止弄。”
“好你小子,搞得是这玩意儿。”湛桐又喝了一口汽水,玩味地看着刘存。
“不,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刘存也喝了一口汽水,“如果你想的是成瘾物,其实,就算是阿片类的药物,在医院里凭借证明也能买到,也并不保密,但这玩意儿不一样。因为,这种藻类,它分泌的化学物质,可以导向上瘾的反方向。”
湛桐安静了下来,她把手中已经见底的杯子放在桌上,冰和薄荷的碎片在杯子里摇摇晃晃。
“我当时也不是生物专业的,所以我那会儿就问他:为什么?他就告诉我,他说:人类之所以能够成瘾,是因为在分泌代表快乐的神经递质多了以后,神经受体就会习惯这种刺激,从而让你只有接受更大的刺激,才能得到和原来相同的快乐。我觉得这也就是为什么人类老是不知足,总想赚更多,总是喊着发展发展发展的原因——总之这种物质好像能够让脑子里的受体保持活性,也就是说,你原先能体验到的快乐,就一直能够体验到,不会说腻了然后只能花钱去买,再腻了花更多的钱去买原本的那些快乐。而且这种藻类物质也没有成瘾性,它不存在任何戒断反应,也不会抑制大脑本身的递质分泌。”
刘存摊了摊手:“我以前有烟瘾,还喝酒,但现在这些我全用不上了。我用不上了。我的瘾,自然就消失了。”
他拿起汽水喝了一口。
“我管这叫,免费的快乐。”
“所以说你是历史的罪人。”
“但我是人的恩人!历史,因为不满足,打打杀杀,因为不满足,产生各种压迫,这股洪流把我们每个人都裹挟进来,发展发展,永远没有止境,除非它吸干我们每一个人!”
“呵,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得到的命令只有继续发展——你凭什么让它们停下来?这是螳臂当车。”
湛桐轻笑一声,将最后的汽水一饮而尽,冰已经化了,这几乎是纯水,她嚼着口中的薄荷叶,品尝着它们的味道。
故事的后续,湛桐知道。
刘存的朋友在他走后直接报警,警方又一次没收了刘存的全部作案工具,还关了他一个半月。
湛桐还记得上级领导提拔了她,正是因为在两次针对刘存的行动中立了功。
在刘存被释放后,有一天,上级领导又叫走了她。
“那个刘存,最近动向又有点频繁,老往山区里走,那边可是有水库,是全市的自来水源……”
“他到底干了什么?”湛桐看向领导,“我一直在跟他作斗争,我觉得我有权知道。”
“他在投毒!”
“我知道了。”
湛桐并没有轻举妄动。
她只是跟踪了几次刘存。
据户籍信息就能调查到,刘存的老家,确实就是在城市后山区里的一个小村庄。
湛桐跟踪了许多次,也做了不少调查。上级领导对她强调的是要文明执法,但领导们本来就有自己的圈子,指派一些喽啰暗地里搞点破坏,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刘存抵着这些压力,也做的很小心,但他没想到,自来水厂进水的时候会检测这种藻类。
在他投放完快乐藻,从水库回来的当天下午,湛桐和警员们就来到了他的家。
“我们市政部门已经第一时间掌握了你的动向,下一步,就是以危害公共安全罪逮捕你去审判了——好啦,游戏结束。刘存,你有什么被捕感言要说的吗?”
湛桐站起身来,用手指晃悠着一副手铐。
“刚刚你喝的水里,我添加了快乐藻。”
刘存依然平淡地看着湛桐:“你应该已经体验到快乐藻的好处了吧。把我抓起来没有关系,只是我希望你让快乐藻继续下去。别毁了它。”
“哦呵?”湛桐依然是一脸玩味的表情,看着刘存。
“怎么了?”
“开个玩笑。”
“没关系。总之,我很满足。”
“不,我是说,逮捕你,是开玩笑的。”
刘存瞪大了眼睛。
湛桐单手叉腰,看着他,脸上玩味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像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作为你案件的主办人,我当然有权利审问你那个科学家朋友关于藻类的真相,也当然能从证物库里拿到快乐藻的样本——虽然自来水厂能拦下这种藻类,但我每次去山上水库调查的时候,都会带一些提纯的有效成分扔进去哦,那东西可拦不下来。现在自来水系统里早就充满快乐藻的有效成分了,虽然不知道效果怎么样。而我自己一直都在吃,所以——”
“我现在也真的很快乐!”
刘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相信你。”湛桐说,“其实我讨厌无休止的攀爬,所以我喜欢你。”
湛桐抄起手里银光闪闪的手铐,用力抛向窗户,让窗户在夕阳的照耀下变成无数亮闪闪的碎片飞出去。她拉起刘存的手,带着刘存越过茶几,他就和她一起跨出窗子,飞在了空中,他们两个奔跑的身影在空中被夕阳打上明亮的滤镜,像是去往明天与未来,城市的高楼和邻居们晾晒的衣裤一起随风飘扬,在那将遮盖一切的笑声里明艳亮丽。
没有来由的,刘存突然想到了一段话,网络上流行的话:姜黄色的猫是突然决定要走的,没有什么预兆,猫说,我要回家,回那个有斑斑驳驳的墙,有大杨树的影子,有歌谣和星星的家。姜黄色的猫站在车上,风把它的毛和耳朵垂范过去,它哦吼吼地唱起了歌:就是这样,我骑着风神125,辞别这个哮喘的都市。管它什么景气啊前途啊,我不在乎。
管它什么景气啊前途啊,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