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上，一间窄小的木屋里，此时正挤满了人。小声地交谈和抽泣声，混杂着不时出现的沉重叹息。像是一座巨大的山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她们的种族与年龄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都是罗恩的徒弟。
勇者罗恩，一生致力于反抗奴隶制。虽然被王国通缉，但依然四处游历，为落难之人提供帮助。最后成功的斩杀了魔王，隐居在这偏僻的木屋之中，教导一众弟子。
但现在，他快要死了。一百二十岁，对于人类来说，已是十分长寿了。
“欣特莱雅，你握得太紧了…我只是一个人类，没办法陪你太久的。”
感受着右手腕传来愈发紧迫的压力，罗恩无奈的笑了笑。
身侧的银发精灵低垂着头，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面容。双手握着罗恩的手腕，紧贴在胸前。肩膀不时抽动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几乎是最早和罗恩一起旅行的弟子。两百岁，人类的寿命遥不可及。但放在精灵身上，却还只是个刚成年的少女。
“对不起…我，我控制不住…我不想你死，我会好好听话的……求求你了，不要走…”
她的声音中带着哽咽，这还是罗恩第一次见她哭泣的样子。
似乎是精灵生来情感迟钝，在罗恩的记忆中，欣特莱雅总是一副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不屑于去处理人际关系，做事也从不顾及他人。无论如何教导，她似乎都没有听进去。
也许这次自己身死，会让她重新找回情感？虽然有些残酷，但这是罗恩能教给她的最后一课了。
“莉薇娅，你也来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正蹲坐在门边，头顶的幽紫色龙角，表明了她的身份。魔龙莉薇娅，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魔龙。背后收拢起的巨大龙翼上下起伏着，她的视线飘忽，只是看了罗恩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她似乎是想隐藏在人群中，可她总是散发着暴虐的气息，导致没人敢于靠近她。僵持了片刻，她还是走到罗恩身旁，轻轻地将尾巴搭在了对方的身上。
“你做事，太过鲁莽…我理解你渴求力量，但无谓的杀戮，没有任何意义。”
莉薇娅的嘴唇微动，可最终还是没有说话。眼眸低垂着，琥珀色的瞳孔中染上了几分失落的意味。
罗恩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还记得吗，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可是打了个天昏地暗…我当时，差一点就死了呢。”
“可是我不怪你。正相反，我一直很自豪。莉薇娅，你是我最得意的门徒。”
似乎完全没有料到罗恩会这么说，莉薇娅强撑的姿态再也维持不住，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就算她努力的用手背擦拭，却也只是越积越多。最后，她猛的张开双翼，将自己包裹成一个暗紫色的茧来。
莉薇娅向来是如此，傲慢尊大，不愿意让人看见一丝软弱。在一众弟子中，她是最让罗恩费心的那个。经常为了毫无意义的虚名挑战各种强者，为了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她甚至不惜挑起两国的战端。
但好在，罗恩对她的教导还是有用的。作为最后的纯血魔龙，莉薇娅已经消失在人类的视野之中很久了。
生命正在流逝，就好像沙漏只剩下最后几粒沙砾。可罗恩还不能死，他环顾了屋子一圈，却还是没找到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艾莉丝…还没来吗？”
要说谁最让罗恩放不下，那一定是这个性格有些扭曲的少女了。明明是由人类转化成的血族，可却对生命漠视到可怕的程度。曾经的同族全然被她当做了仆从，这点一直让罗恩很担心。
“我们在一个月前，应该就通知到了。可是…她一直没有回信。师父，对不起…”
一旁端坐的猫耳少女自责的说道。照顾罗恩的工作一直由她负责，虽然已经提前发出了集结的通知，可似乎还是晚了一步。
“没事的…等她来了，将我的话转述给她。就说……”
在罗恩思索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房间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像是被陨石砸中了一般。
紧接着，一个满身木屑的少女冲进了屋内，怀中紧抱着一个装着鲜红色液体的小瓶。她背后的暗红色蝠翼上，已经插上了几根木刺，正缓缓的流着血。
可她却仿佛没注意到一般，一路强行挤过人群，扑到了罗恩的身上。
“师父！我成功了，我练成精血了！喝了它…快，喝了它，师父你就不用死了！”
所谓精血，是用血族内的秘法，将血池中无尽的血液凝练成一滴。血族服用后可以提升位阶，人类喝了则会显著提升身体的数值，包括寿命。
为了这小小的一瓶精血，不知枉死了多少人。罗恩曾明令禁止艾莉丝使用这个秘法，没想到对方还是偷偷的用了。
“你！”
罗恩的嘴刚张开，就被莉薇娅用两指顶住，随后欣特莱雅按住他挣扎的身体，艾莉丝则迅速的将精血倒入了他的口中。
明明没有一丝交流，三人却如同事先排练过一般，一气呵成。
精血入口，咸腥无比。一阵寒意涌入罗恩的脊髓，随后是阴冷的生命力，逐渐修复着残躯。可罗恩的生命早已如风中残烛，无法承受这股力量。一口鲜血喷出，沾染了白色的床单。
原本还吊着一口气的，现在是真要死了。
“诶？为什么…我明明，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去做了…”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你不要怪我好嘛？我真的不想你死…”
“求求你了，再撑一会好嘛？我去想别的办法…我会治好你的，我会的。”
艾莉丝趴在罗恩的身上，痛哭流涕。她自己也知道，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了。罗恩的血液沾染在她的发丝上，顺着她的额头流下，将她的瞳孔染的更红了。
“别再…这么做了。答应我…我就…不怪你。”
视野逐渐模糊，罗恩最后的视线，停留在艾莉丝那猩红的瞳孔上。似乎就连她流下的泪水，也是如血般鲜红。
终究还是没能看好她。
怀揣着这么一丝不甘，罗恩闭上了眼。
……
罗恩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也感知不到外界的温度。
阴冷的薄幕将他笼罩，像是沉浸在最为深邃的黑暗中。
一切情感都变得不再重要，没有思考，任由时间平静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无尽的混沌之中，似乎有一丝火苗在燃烧。
本该漆黑一片的视野中却突然出现额外一丝色彩，像是幽蓝的海洋。不时有白色的浪花翻涌，一个巨大阴影从海底浮现，是一头骨白色的鲸。
身体猛的一颤，随后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沉寂已久心脏突然开始剧烈跳动，仿佛要从胸腔之内蹦出。清冷的空气涌入肺部，罗恩想要呼喊，却因压力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只能看着海面下的阴影愈发庞大，那空洞的眼窝似乎在和自己对视。
扑通坠地，潜入阴影之下。
——
卧榻上的罗恩猛的坐直了身体，急促的呼吸像是要摆脱心中的恐惧。刚才梦幻般的记忆迅速消散着，过往的人生记忆却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过往，以及……自己应该已经死掉的事实。
窗外透进刺眼的阳光，让罗恩忍不住眯起了眼。
这是哪里？
眼前的风景不同于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处。大理石铸成的天花板上，雕刻着精美的纹饰。墙壁洁白高大，房间宽阔，墙边摆放着精美的饰品。纯金铸就的雕塑，在光芒下愈发闪耀。
罗恩流浪了一生，从没见过如此富裕的地方。即使是魔王的宫殿，也没有如此豪华……这种被精美的造物所包围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
相比于此，他还是更喜欢那个由自己亲手盖起来的木屋。
罗恩缓缓起身，环顾四周。直到视线与银发的少女交汇，看到对方脸上平静的表情。
平静到，似乎有些严肃。
“…欣特莱雅？”
罗恩试探性的呼唤了一声。
他有些不确定。虽然少女的样貌与自己记忆中完全一致，但给她的感觉似乎，有些不一样？
欣特莱雅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剧烈。随后缓缓地站起身，将罗恩环抱在了怀里。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师父…”
翠绿色的瞳孔中，似乎流转着几分阴沉。像是濒死的鱼，仰望着似海面般湛蓝的天空。拼尽全力的跃起，却无法打破这谎言一般的虚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