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炭笔，凭着记忆中不断修改，这张画已经画了一个星期了，但画中少女仍然与记忆中相差甚远。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差不多是三年前，艺考前夕的美术集训，老师们让同学相互改画，想要让作画成绩差不多的同学之间相互学习，与他一组的恰巧是画中这位少女。
“你的结构画的很好，但是如果一味地按照考试要求，人物就会很死板。”少女曾向他的画提出建议。
那时的他还只是自傲的以为只要自己的考试成绩比别人高就是画的好。尽管他的成绩只比这个女孩略胜一筹，但依然没有把她说的话当回事。
“那我也给你的画提出建议吧，你的画虽然细节很多，也很有层次感，可画面效果太弱，很难抓到改卷的的眼光。”
现在回想起来，她是对的，那时不过是无聊的自尊心在作祟。考试特化的绘画方式让他考上了一流的美术大学，却也从此陷入瓶颈，只要一拿起笔，画出的就是公式化的东西。
如果当时自己能放下傲慢，现在也不会画不出她的样貌。
墨发玉颜，肤若凝脂，不加修饰，那是离这个冰山美人最近的一次。
为了给自己的学历镀金，陈青现在来日本留学。
“无论怎么改都不像，如果能再见到一次就好了。”自言自语着。
“学长？”
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思考。
“是凪啊，有什么事吗？”
“学长，你最近状态似乎不太好，所以我擅自帮你预约了心理诊疗，钱已经帮你付过了。”
被称作“凪”的女孩，扭捏着避开陈青的目光。
收好作画用的工具，站起来后几乎全身的关节都在嘎嘣作响，就这么不吃不喝地在画室里待了一整天。
“多少钱？”
活动着全身，如果因为这事日后欠了人情，想还还可就麻烦了。
“唉？不用不用。”学妹慌张地摆着手。
“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店吗？我请客。”
正中学妹下怀，仿佛受到了冲击一般，她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几分。
“哎？我怎么样都行，只要学长你自己喜欢就好。”
“那就之后由我来定。”陈青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这个点，恐怕拉面店居酒屋排队的人已经人满为患了。
“其实我在想，学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有需要的话可以和我说。”
“也没什么太特别的，如你所见，我陷入了瓶颈期。”陈青苦笑着，指着自己的画。
画中的女孩五官刻画的相当精致，结构表现也恰到好处，凪看不出什么问题。
“这就是天才的苦恼吗？和我的画相比，学长你简直是在炫耀。”凪嘟起嘴，装作不满地看着他。
“谢谢。”无论学妹是真正觉得画的好，还是单纯的安慰他，都解决不了他现在的困境。
“一起去吃点东西吧，我再送你回去。”
“好啊，我想好了，去吃金枪鱼寿司。”像是怕饭票跑掉，学妹牵着他的手，两人走出画室。
女人还真是多变，他心想。
虽然来东京已经两年了，陈青对学校附近的依然不是很了解，日语也算不上熟练，只是能进行绘画和日常的交流，其他一概不通。
现在还不是晚高峰，电车上的乘客大多都是学生模样。
“学长，你画的那个人是谁？之前的女朋友吗？”她最近看到陈青为了那幅画茶不思饭不想，简直到了入魔的程度。
“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只是恰好有缘一起学过几个月画，搭上话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他很想现在就抽根烟，但是碍于公共场合，学妹又在旁边，这才作罢。
听到陈青这么说，凪才松了口气，说：“如果真是女朋友的话，我一定没有胜算的。”
他沉默了，正如学妹所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画中的女孩，凪不过是对他抱有好感的众多女孩之一，他不缺这样的异性。
下了电车，凪带着他左拐右拐地绕到一个朴素的店面，招牌上写着“三条寿司”。这让陈青放下心来，如果是特别高级的日料店，以陈青这个月剩的钱，可能不一定付得起。
“欢迎光临。”老板是一位粗犷的光头男性，带着一次性的塑料手套，握着米饭和他们打招呼。
店里人不多，随着米价越来越贵，优质稻米做的寿司已经不是平常上班族顿顿都吃得起的了。
他们坐在吧台的角落，拿起菜单，菜单上的价格被多次修改过，大多数价格陈青还是接受的起。
“四枚金枪鱼，两份章鱼军舰卷，四枚鲔鱼寿司。一瓶梅子酒。”他没怎么吃过寿司，于是都交给凪点单。
之后两人又点了很多，正宗的老牌寿司与国内的廉价日料是天壤之别，两人吃掉的盘子快和人一样高，梅子果酒的度数很低，完全不至于酒后失言，倒是为活络两人的气氛提供了不少帮助。
没错，这也是学妹可爱的一点，从来不用刻意表达和确认什么，久而久之就水到渠成。
“我送你回去。”陈青刷卡结了账，这个月的生活费不多了，还有一半时间要过，家里每个月给的生活费不少，大部分的钱用在了美术上面。
“哎，那麻烦学长了。”她微红着脸，笑着说。
两人吃过饭后，正值下班晚高峰，回程的电车上挤满了社畜。因为喝了点酒，凪的话意外的多，就连陈青也从长期瓶颈的阴霾走短暂走出来。
“学长你打算之后干什么？”
“明年回国，开一家自己的画室。”
凪本想锤陈青，手却挤在人堆里动不了，娇蛮地说：“我是说待会。”
他这才恍然大悟，两人的关系是否要更进一步，就看自己怎么选了。
“送你回家，我再回自己住的地方。”
“这样啊。”听到回答后，凪的神情有些落寞。
她依偎在陈青身上，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学妹喜欢自己哪一点？才华，相貌，家境，在外人看来他应有尽有，尽管本人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有才华的人。
目送学妹回到住所，他点开打车软件，刚才的惨状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按下指纹锁，拖着一身的劳累，瘫倒在床上，开始思考自己的画作。
别再画下去了，
自己不过是个无才之人。
可以画出理想中相貌，
但是画不出她的感觉，
没错，是感觉，总是缺少什么东西。
现在的一切，都是为曾经的傲慢买单。很多作画的人，经常一画就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来就不想再画下去。
第二天中午，一通电话吵醒了他，是陌生号码。
“喂，哪位？”
“陈先生对吗，您托人预约本院的心理咨询，时间是在下午三点，还请准时。”电话另一边是沉稳温和的男声。
“啊没错，她已经转告我了，多谢提醒。”在日本待久了，他渐渐地也学会了那套过分礼貌的客套话。
“那么六识心理诊所，随时静候您的到来。”说完顿了一下，电话就挂断了。
地址是东京的边缘地区，再仔细看了眼凪在line上发的消息，确认没错。
时间还早，简单吃过饭后，才不急不忙地跟着地图导航坐上地铁。
“祠草站，到了。”几乎是末站，到诊所还要走上一段路，地铁并没有完全覆盖到这个地方，凪为什么要选这种地方？
与东艺大学附近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偏僻，独自一人走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切场景都很陌生。
好在导航没有坑他，到达诊所后还有半个小时。
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建筑，看上去有些年月，门口的立牌上写着几个用平假名注释大字：六识诊所。他走进门，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待，没有别的病人等候，诊疗室的隔音效果很好，完全听不到里面的人在说什么，这里的一切既陌生又安静。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位年轻女性。
陈青想过无数种与她再次相遇的情形，唯独没想到会在这个偏僻的小诊所里遇到他。他直勾勾得盯着少女的脸，下意识得喊出一个名字。
“林语竹？”
少女的表情也从被盯着的愠怒转变为惊讶与疑惑。
“你是？”她开口了，声音与记忆中完全相符，但不幸的是，对方根本没有记住陈青。
“之前一起美术集训的，咱们还一起相互评画。”
“就算是这么说，已经好几年了吧，抱歉，我不太记得你了。”林语竹带着些许歉意看着他，问：“你来这里留学的吗？”
“是啊，想要进修一下，你也是吗？”
“我不是，因为一些原因，我来这边疗养。”她的声音带着孤寂，好似夜晚的鸟儿。
“我最近状态也不太好，所以才来这里检查一下。”他打着哈哈，继续仔细观察着她的外貌，神情，贪婪地记录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心里想着要不要加她的联系方式，那副以她为模特的画作，终于又有画下去的动力了。
“那么我就先走了。”林语竹一直被他盯着，不太舒服，希望他最好只是画家的职业病，而不是有其他不妙的想法。
“等一下，我有一幅画，想以你为模特，可以吗？”
怕林语竹理误会，他又补充道：“不用脱衣服，你只要坐在那里就可以了，我会付报酬的。”
“这样啊，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我刚出院不久，对日本很多地方不熟悉，可能经常要麻烦你。”她看着陈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他拿出手机。
“好，我不太会用line，要怎么加来着？”
“和微信差不多，先找到联系人，再……”
加上好友之后，林语竹没再停留。
诊疗室里走出一位年过半百，头发几乎白了一半的老人，看向陈青，用中文问道：“是陈先生吗？请进吧。”
“好。”他跟着进了诊疗室内。
一进来就能感受到令人放松的氛围，屋子里的摆设，就连他这外行都能感觉到室内是精心设计过的。
“陈先生喜欢喝什么茶？”老人问道。
“都行。”
倒掉已经凉掉的茶水，重新沏上一壶茶。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六识无相，是这家私人心理诊所的继承人，既然您是天朝人，那我也用中文好了。”
令陈青震惊的是，这位医生的中文十分流畅，他偶尔会听些日本歌，里面的日本人说中文都相当奇怪。
“陈先生是艺术专业的留学生对吧。”六识说着，倒上两杯热茶，推给他一杯。
“是的。”陈青没有惊讶，刚才他和林语竹对话时门没有关。
“那么，如果是和绘画相关的烦恼，我想你大概已经解决了。”
“是更深一些的东西，和你刚才那位病人有关的。”他停下来，看着六识的反应。
“这可真是缘分啊。”六识笑着说：“她来我这儿有些时日了，多亏了她，我这一把老骨头才能养活起自己。”
丝毫没有感觉六识是个医生，反而更像是一个落魄的知识分子。
“医生，你看起来不是很急着诊断我。”
“从陈先生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在开始观察了。”六识听出陈青的心急，说“陈先生不必着急，心病没有特效药，了解患者也是工作的基本。”
呡了口茶，他开始分析陈青：“白崎凪和我大概讲了你的事，你想请刚才那位姑娘当你的模特，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非她不可。从你们刚才的对话得知，你对她应该不只是爱慕或者喜欢这么简单，而是掺杂更多执念，我想你的作画应该陷入瓶颈了吧？”
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非她不可。这句话如同一把铁锤钝击陈青的胸口。
“是的。”他无力地挤出两个字。
六识笑笑：“看来我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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