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辆小型货车打破了诊所的宁静,里面是他受委托要治疗的病人。女孩被固定在拘束服里,一动不动,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六识无相,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没有什么出色的才能,但是他继承了祖父的毕生所学。精神修正——一种对他人进行强制心理暗示的技术。这种方法可以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思维逻辑。但六识也深知这其中的危险性,所以没有申请专利,并烧毁了所有研究资料。
解开她的眼罩,那是一张清澈的脸蛋,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她如同一位睡美人。祖父当年痴迷的女人,应该也是这般摄人心魂。
“名不虚传啊。”六识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六识医生,我想见识一下您的修正能力,请问有机会吗?”天朝的医生毕恭毕敬地看着六识,做了一个日式鞠躬。
“抱歉,恕难从命。”
………………
日复一日,六识和这个女孩交谈,女孩对他不冷不热,既不拒绝治疗,也不愿吐露半点心声。
“你在画什么?”
情况好转之后,女孩第一次索要的东西是画材。
“画他。”女孩回答道
“他是谁?”
“重要的人。”
六识还想再追问什么,但是女孩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凭着记忆尽力复原他的样貌。
她每天都要画十几张,很少与他人交流,一直沉侵在自己的世界中,攻克她的心理戒备花了六识不少时间。
“这个年轻人对你来说很重要,能和我讲讲吗?”六识拿出一摞纸,上面画的都是同一个人,这是林语竹因画的不满意随意丢弃的。
然而对话并没有顺利进行,直到女孩主动开口:
“请你帮我找回自我。”
……………
“听你的讲述,这位叫步维的少年,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但是这其实是一种美化。”六识直视女孩的眼睛,目光温和地刺入她的心脏,仿佛要洞穿她的一切。
“他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想想看,他对你的态度,还有不择手段的处事方式,这都有内在的一种行为逻辑,他本身就是不受普遍道德约束的一个人。”
林语竹动摇了,是的,他没有那么完美,这种想法根深蒂固的植入她的内心。
“不过我可以把你变得像他一样没心没肺,这样你就不用再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了。”六识的话如同恶魔的交易。
“变得像他一样”这是林语竹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两人的身躯已经合二为一,又分什么彼此?
“他的侧写我这两天会好好整理好出来,初步修正大概需要半年时间,在那之后还需要定期检查,你的精神也会随着时间趋向稳定。”
“我会忘记他吗?”林语竹还是怀有忧虑。
“失忆不在副作用里面。”六识回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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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画出复杂的情感,就要亲身经历或者了解具有那种情感的人。但林语竹不太愿意提及自己的过去,已经一年多了,她仿佛就这么一直在日本生活下去。两人形成了一种朋友之间的默契,陈青偶尔会照料林语竹的生活,而她有时也会去东艺给陈青当模特,再跟着吃喝玩乐一番,当然,这里的吃喝玩乐只是朋友关系的那种。
六月份的东京已经可以用炎热来形容了,然而福岛上方的山形县,是个旅游的好地方。
那里的鸢尾花公园已经在网上发布了活动预热宣传。
花祭,没有哪个女孩会拒绝,但是那份热闹景象一定不适合她,要在活动之前去。
为了确保这一路旅行顺利,他提前来到这处号称日本最美的鸢尾花公园。
清晨,白天,黄昏,夜晚,每个时间段都赋予各种颜色的鸢尾别样的魅力。唯有白色和蓝色的鸢尾最吸引他,林语竹如白花一般纯洁、淡雅,又如蓝鸢尾一般美丽、深邃、神秘。
陈青站在花甸的木质走廊上,拍下这一幅幅美景,因为来的早,还有部分花种没有完全绽开,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就算没有她,单是这花海就不虚此行。
他收起速写本,取出相机。
高中时喜欢玩摄影,大大小小花了两三百万,来日本留学时带上的相机也为他画画取景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拿特制的保养布擦拭镜头,调试焦距,又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哪怕没有特意调整角度,拍出来的效果还算不错。
又花了几个小时,找花园向导制定一套合适的观光计划,其中特定强调了“要让女朋友满意”。
只要不是太频繁的见面,林语竹都会答应赴约,她在刻意保留距离感,这是少女的矜持。
“其他的我都已经安排好,要住个两三天,记得带好换洗衣物。”
他们在line上聊着。
“一方面那个地方适合取景,另一方面我觉得对你的疗养有帮助。”
“好啊,我很期待。”
再次检查好要带的东西,为了表现自己的体贴周全,他甚至把卫生巾都带上了。
如约在高铁站见面,林语竹穿着那一天买的衣服。
她戴着遮阳帽,身着一身淡雅的白色长裙和轻薄的长袖外套,提着旅行箱。帽子上的缎带在阳光的照耀下化作极光。
“我选衣服的品味还是不错的,不过你更美。”调动自己的撩妹思路,伸手就要接过旅行箱。
“油嘴滑舌呢,陈青。”尽管嘴上这么说,林语竹还是笑起来,“他”可从来不会夸自己。
因为是工作日,高铁上人并不多,他们座位在靠窗处,看着远处的楼房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则是青山与农田。
“语竹,可以和我讲一讲你过去的事吗?”陈青看向窗外,没敢直视她。
“说来话长。”她淡淡地回答道。
还是不行吗,陈青心想。
“那可以讲一下你画画的思路吗?比如你一般画画时都在讲一下。”陈青重振旗鼓。
“这个嘛,,我想想,我觉得画画不能全凭结构和画面效果,而是要加入自己的对描绘对象的理解。”
“比如说想象一个人的个性,再把这种个性体现在对象的表情和神态上。”
“投射吗?”陈青问。
“你们大学是用这个词概括吗?”
“有讲过类似的原理,但是我根本做不到。”有心无力是一个艺术家最大的悲哀。
想象一个人的个性并不难,问题是如何表现出来。这种方法非常唯心,对于画家来说是难得的天赋,普通人即使明白了原理,也很难实践出来。
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经典画作,在凸现人体结构的同时加入了其作者自身的理解,写实的画面表现只是表象,出色的动态,细腻的表情才是耐看的关键。反观陈青的画,空有一身技法,千人一面,神态僵硬,细节刻画的再好也只是画蛇添足。
“果然吗?看来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画家的才能和天赋不同。”林语竹安慰他道:“进步并不一定是平稳的,想要突破瓶颈,机遇比起努力更重要。”
“你也陷入瓶颈过吗?”陈青看向林语竹,这个女孩对学院派的画法一无所知,却总能依靠自己的感受画出具有闪光点的画作。
“我?大概是没有吧,毕竟没画过几年。”
“这样啊,正如你所说,我有预感,你是我突破瓶颈的关键。”
她莞尔一笑:“不胜荣幸。”
日本的町从规模上看,其实更类似大一些的镇,长井町的鸢尾花公园,是人造自然胜地。
即使还没走进大门,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兰泽芳草,路上的疲惫奔波已经烟消云散。
主建筑是旅店兼登记中心, 表面大多采用仿木制结构,走进室内,空调的冷风吹的陈青一激灵。
“你好,我有预约。”拖着行李箱,他拿出手机出示预约证明,而林语竹则是四处观望,一种如鲠在喉的阴翳从接受陈青的邀约开始,就一直笼罩在心。
就这样开始新的生活?
是不是太自私?
对得起他吗?
明明夺去了他的生命宣誓爱他,这才过了几年就另寻新欢?
陈青预约的房间在一处开满蓝紫鸢尾的小湿地附近,这栋旅舍有两层共四个房间,是专门为喜欢清静的旅客准备的。
当他帮林语竹安顿好行李之后,已经是傍晚,看着橘黄的云彩轻抚夕阳,陈青突然想到了一个好构图,上次拍照没想到。没管还在休息的林语竹,直接抱起相机就跑去山坡上。
她躲在房间里,拨通六识的电话,这种时候只有心理医生才能给她答案。
“林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积累下来的隐痛此时全部爆发。
“六识医生,我突然觉得自己好贱。”
一种巨大的悲伤油然而生,她的体内住着两个灵魂,步维的灵魂仿佛是在嘲笑自己。
[我说的没错,即使杀了我,也不过是病情发作。]
无法释怀,无法忘却,依存症深深地扎了根,让她在接受陈青的好意时痛苦不堪。
“这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六识少见的感到惊讶,他原本以为修正已经差不多了。又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陈青对你做什么了吗?”
“没有。”
“在日本,绝大多数的女人对出轨毫无罪恶感,更何况步维已经去世了,所以林小姐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是啊,不用太放在心上。”林语竹自嘲道:“但是他说的对。”
他?六识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人格修正的副作用之一,修正的初中期,原人格会以精神分裂的形式与修正人格对抗。
“林语竹,听着。”六识直接喊她的名字:“真正的步维不会嘲笑你,那一定是依存症的表现,尽可能地反击他。”
电话没有挂断,传来不断的自言自语,在精神冲突的对撞中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虚脱地说:“谢谢,我现在没事了。”
没等六识再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而刚清净片刻,六识发来短信:“等你们旅游回来之后,务必来我诊所,我帮你处理一下后遗症。”
“恋爱依存症”,原本未被当成心理疾病,然而近些年来日本的情杀案越来越多,也使得这种病症从饭后谈资成了值得深入研究的对象。
傍晚的夕阳十分短暂,没过一会陈青又抱着相机回来。看着林语竹有点心不在焉,担心地问道。
“不舒服吗?”
“我在想你的想画的东西,那种表情太复杂了,我不一定做得好。”
她坐在和室的茶几旁,看到陈青归来,才勉强打起精神。
“没有的事,你很合适。”陈青放下相机,收回包中,说:“累了吧,今天先洗个澡好好休息,之后再考虑画的事。”
“第一次住这种传统的日本房间,还蛮新奇的。”
“楼上有普通房间,榻榻米睡不习惯的话可以睡那,我就住一楼这间房间隔壁,有事可以叫我。”陈青说着,把自己的行李从客厅提走。
切勿操之过急,和梦寐以求的女孩住在同一栋旅舍,这让他感到不不切实际。
君子论迹不论心,放下心中对林语竹的原始欲望,他不想就这么吓到她,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整顿好房间,简单洗了个澡,没有喜闻乐见的浴室艳遇环节,一切都很平常,但是某种东西在不停地躁动着。
陈青啊陈青,这么墨迹是什么意思,保持距离可不是让你什么也不做。
他走到林语竹的房间门前,轻轻敲两下木制推拉门,“语竹,出去吃点东西吧,不方便的话,我帮你带也行。”
房间内,过了良久才有回复。
“等我一下,我想看看这里的夜景。”
……………
[我并不生你气,对我来说死了还是活着不重要。]
“但我依然放不下。”
[依存症已经折磨你这么久,这病因我而起,那我也想让它因我结束,让你过上正常的生活。]
“是六识用修正把你创造出来的吗?”
[或许吧。]
“真正的步维不是这样的。”
[语竹,不要再被一个已死之人束缚了。]
心脏又是一阵绞痛,通过这份痛楚,林语竹才意识到什么。
“我明白了,现在有两个步维,现在这个是被六识创造出来的,还有一个是恋爱依存症的病发体现。”
一个让她走不出去去,一个让她放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