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艳身为班主任,自然对这个小朋友产生了好奇,于是借着各种机会就偷偷观察林涛。
这一天下午第三节,美术课的教室里弥漫着蜡笔的清香,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在自己的画纸前,有人画得满脸专注,有人干脆趴在桌上和同桌交换颜色。
杨艳站在教室后门外,身体微微前倾,透过窗帘的缝隙偷偷观察。
她的目光像是有了锁定目标的雷达,始终停在林涛那一小片课桌上。
林涛握着蜡笔,细白的指节有节奏地转动着笔杆,却半天没落下一笔,更奇怪的是,他眼睛微闭,神情安静得像个脱离喧闹的局外人。
美术老师走过去,低下头,语气带着一丝疑惑:“林涛,你怎么不画呀?”
林涛慢悠悠抬眼,挠了挠脑袋,奶声奶气地说:“报告老师,我没有家了。”
美术老师一怔,眉头皱了起来,随即摆摆手:“不要胡说八道,没有家你怎么来上学的?”
林涛耸了耸肩,像是完全不在意:“好的老师,我马上画。”
老师见状,便转去巡视其他同学的作品。
这时林涛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空白的画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讽。
握笔的手腕轻轻一动,蜡笔在纸面流畅地滑过,笔触干净利落,线条准确得不像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画出来的。
杨艳屏住呼吸,努力辨认他在画什么,却见纸上逐渐浮现出一个墓碑的轮廓,墓前蹲着一个长相狰狞的女人,那双眼睛里画出了贪婪与恶毒的神色,连阴影的处理都透着逼真而诡谲的压迫感。
杨艳心口微微一震:这不可能是普通孩子的水平。
放学后,校门口,林涛背着书包走出来,正好与上四年级的林峰碰上,林峰斜了他一眼,带着天生的轻蔑,抬着下巴从他身边走过。
杨艳恰好看见这一幕,走过去笑着问:“林涛,刚才那个是你哥吧?”
林涛目光露出厌恶之色,下意识脱口而出:“他不配当我的哥。”
杨艳怔住了,这句话的情绪和措辞,都不像是六岁的孩子会说的。
林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立刻低下头,挤出几滴泪水,嗓音带着委屈:“老师,我是被他们家收养的,这个人整天欺负我,我才不认他当哥呢。”
这话虽然合理,但那种下意识的凌厉反应,像是成人的锋芒从稚嫩外壳里透了出来,杨艳的心中那点怀疑被悄悄加深了。
“老师,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林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你先等等。”杨艳收回心神,认真看着他,“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林涛垂下眼,装出害怕的样子,小声说:“老师,你别问了,我害怕。”
他越是这样,杨艳的好奇心就越被勾起,沉吟片刻,她换上柔和的语气:“这样吧,今天你先到我家里去,不用怕,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老师说。”
林涛略一思索,便点头答应,反正他也懒得回去面对那几张虚伪的脸。
下午五点多,林怀民接到杨艳的电话,急忙跑进厨房。
“老婆,今天林涛不回家了,在他老师家里过夜。”
孙秀芬手里的菜刀顿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淡淡说道:“那正好,省了一顿饭。”
“可万一他乱说话咋办?”林怀民有些不安。
“怕个屁!”孙秀芬抬眼瞪他,声音冷硬,“你这胆子比鸽子蛋还小,整天瞎操心,一点用没有。”
林怀民缩了缩脖子,心里始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杨艳的住处离学校不远,是一栋八十年代修建的红砖二层小楼,墙面早已被岁月磨得斑驳,她租住在二楼最东边的一间,年租金不到五百块。
“就是这里了。”杨艳掏出挂着毛绒兔子挂件的钥匙,轻轻插进锁孔,门吱呀一声推开,她回头笑道,“地方不大,你别嫌弃呀。”
屋子确实不大,十五平米左右,进门右手是一张可折叠的木质餐桌,旁边是水泥砌成的简易灶台,上面放着老式双灶煤气炉。
一张铁架单人床靠墙摆放,淡蓝色床单光洁明亮,床头柜上码着几本《教育学基础》《儿童心理学》的教材,还有一个木质相框。
照片中,杨艳穿着深蓝色学士服,站在省城师范大学的校门前,笑容青涩而骄傲,墙上贴着几张彩纸贺卡,全是学生的手工礼物,字迹稚嫩却温暖。
“书包可以放在这儿。”杨艳指了指餐桌旁的折叠椅,红色人造革的坐面在灯光下反着微光,“饿了吗?等会儿咱们去利民超市买菜,老师做饭给你吃。”
林涛环顾屋内,目光短暂停在相框上,在这个年代,能上大学的人寥寥无几,师范毕业更是光彩的事。
她愿意来这种小镇教书,要么是被迫,要么就是为了某个信念,然而这么做却几乎是断送了她的所有前程。
“那是老师的毕业照。”杨艳注意到他的目光,顺口解释,“以前在省城读书,去年才分配来青山镇。”
“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林涛难得主动开口。
杨艳笑了笑,从门后取下印着“农业银行”字样的环保袋:“因为这里缺老师啊,好了,走吧,再晚好菜就卖光了。”
镇上的利民超市开在十字路口,是去年才有的。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街道上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偶尔有摩托车呼啸而过,路边菜摊的大妈用方言吆喝着“最后便宜卖了”,空气中混着油炸食品和泥土的味道。
“抓紧老师的手。”杨艳叮嘱了一声。
林涛没牵手,只是攥住了她衣角,发现货架上的统一牌方便面、大白兔奶糖、跳跳糖。
“想吃什么?西红柿炒蛋?土豆丝?”杨艳推着购物车,车轮吱呀作响。
“都行。”林涛回答,心里却想的是,若能换成几十年野山参,对自己修炼才有帮助。
杨艳蹲下,与他平视:“在老师这里,可以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没关系的。”
林涛犹豫片刻,小声说:“我喜欢吃鱼。”
“那就买鱼!”杨艳笑着牵他去生鲜区,挑了一条水库鲫鱼,又买了些青菜和豆腐。
经过零食区时,她问:“要不要选一包零食?今天课堂表现不错,就当奖励。”
林涛摇头,自己早就不吃零食了,而且会欠她的人情,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人情债最难还。
杨艳却坚持道:“没关系的,选一个吧。”
他迟疑良久,指了指最下层的旺旺小小酥。
“好选择!老师小时候也爱吃这个。”
回程时,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街边音像店播放着《相约九八》,林涛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不自觉拉着杨艳的手,脚步轻快了许多。
“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突然问。
杨艳愣了一下,柔声道:“因为你是老师的学生,而且老师小时候,也有过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
林涛点头,收起了好奇,他知道,问得太多,会露馅。
回到小屋,杨艳系上金龙鱼围裙,利落地刮鱼鳞、切菜。
“想帮忙吗?”她递来几根葱。
林涛郑重地点头,踮着脚在水龙头下冲洗,再学着她的样子切段。
“慢点,小心别切到手。”灶台上的煤气炉燃着蓝色的火苗,鱼汤的香气渐渐弥漫。
林涛看着锅中浮沉的豆腐,心里暗想这个世界,好人不多,但这个老师,也许是个例外,而且比起孙秀芬一家人,这姑娘简直是个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