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我只看到几条灰线,把地割成大小的水田,零碎的呈在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
“江怀熹。”
“你姑姑说你不爱说话。”
“嗯。”
“好,能说说你现在的心情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说不出来,乱乱的,像毛圈,抛到水里。”
“那今天有谁和你说过话吗,说话的时候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有一个人在我旁边说:今天,旧历八月多,那人说是秋老虎,又有一场台风要来,然而不影响上学,这是种哀伤。”
白大褂的厚语气的人,眼睛转一轮,再看我。
“还要上学,这让你很伤心?”
“不,都是那人说得。”
“...”
她摇头,手指敲击桌面,仿佛戒指落进孔洞,实在有一段脆响,又有一种无奈。
她问许多问题,最后她出门和我姑姑说话,又说许久,姑姑进门说:“我先带你回家,好不好。”
“嗯。”
一一一
路过家口卖电器的店,它有一双十分破的门,一扇敞起来,光影垂着,也有污垢在上头,两般的黑,俨然抹着。里头照例放一首歌,卖电器的照例戴他的铁皮塑料的尖耳朵的耳机,到底是一种神经质。我后来听人说他的耳机唤pp什么的,放的歌也只可听得“再轻轻抽出我的手”一句。
“今天大夫和我说你和谁说过话?”姑姑说
“嗯。”
她似很有一些期望,撰我的手便也紧了。
“叫什么名字,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她姓张,张幼之。”
“是闺蜜么,怎样认识的?”
“瓯江口...”
一一一
瓯江口,送些灰而冷的风,望出去,长长的水盖住礁石河床,以不容置疑的严峻的力。譬一件棺,将四角死地钉着。
我要往瓯江里去,漫漫地游戏进去,似一个两三岁的孩童,手伸出来,捉一只蝶。
水过了裤腿,冰得竟觉是一块石,向另一块石的撞击,只余些顿响。
我走着,恍惚跑过来一人,女生,狐狸精灵的脸,眸子坠着海,极好看的,刚才滞坐在盘石上的,她扯住我,决心不见着我向里去。
“别再过去了,这里玩水很危险的。”
“我有些事,想要去问大海。”
她怔着会儿,却说: “你跌跌撞撞地从这儿下去,可问不了大海。”
“为什么。”
“从这里下去,你只可语于大江。”
她开怀而且温热地笑着,半面向着江。她的胸脯尤其薄,似只一层的胫骸的堆砌。她虽在此,然而像从未降世的大象。
我深觉自己周身都覆着蓝的绸缎的流苏,践行祷告。而且没有神明,什么都不该有,只烛台上燃一点粗粝的火。我要回家了,她说她明天还在这,大约每天都在。
一一一
到家门口,姑姑让我先上去,并说我父亲两天后才回。他是给人看风水的,多靠一些“不抱侥幸,敬重天地”的人吃饭。
回到房间,镜台就在门口,一入门我便见着它,梨木料子裹一圈边,其中是通常的银以及平板玻璃,但它实在奇诡,白天我见着它,总觉其中的人是个鬼,一边脸横一条浅的法令纹,一边又没有,椭圆鼻头也泛光,显得油腻腻,邋遢塌。可到了晚上,又直觉其中的模样是个大美人儿,凤翼的眼,弯绕的睫,又是浓眉,连鼻子上的泛光也逐而可爱。
然而它现在的其中,只是一个颇模糊的躯子,我仔细瞧一瞧她,见她的神子,她眼里黯一段悱恻的哀,如一颗玻璃珠子,如匪浣衣...
镜台下边,滞一支银柄细长的胸针,顶头绽一朵鎏金暗红的梅,孤独而愤怒。十年前又恰好是今日,它大约还带一种踌躇肆姿的精神,装缀一人 。
她在酒楼底下,拉着我,说:“熹熹啊,待会上楼见到叔叔伯伯大姨小姨了,不要不说话呀知道吗,是要喊人哒。”
那时我还很有一些趣兴,想楼上有许多的相仿年岁的孩子,就拉她,带着孩子的迫急,预备往电梯里去。
“熹熹,妈妈和你讲话呢。”
“啊,好,我知道了!”
我几乎侧着倒着身子把她扯进来,她按上楼,我眼见着铁门的拉和,把外方的黑与影吞却了。但似依有个我,呆痴顿在铁门外,冷冷的,终于捉不住这个小小的粉色连衣裙的我。
酒楼依靠瓯江口,那晚的孩童的跳皮筋也在那儿。她念:“二八二五六...”皮筋便被踏得翻飞起舞,似从江里游出的蝶。又一个念:“二八二五七...”皮绳刹得压下,叫喊声里射出去,惊散了孩童,又很快奔笑起来。她将皮筋拿回来,又踩在脚底,我念:“二八二九三十一。”
一人又到瓯江口,想她们的分明五彩的笑。滚石磊磊在她们脚下,嗒嗒作响。如今的江潮的拍击,也大约一般的。但正如朝日,夕阳。它们以同样的明度与烂漫,高悬九天。一个以预表新生,一个到底地,如种黯然前的回光返照。
简直孩童的笑,也是苍凉的引。
这是我的第二日的到来,心怀忐忑,依然看见磐石上的她,也安宁下来。
起先,大约只见她的衣子,是件青蓝的极素的长袍子,坠在身上,唤一段纱盖着,只到了肩处。往后,投来一双眼,陈的,滞的,唤桃红的妆迫出了一珠泪。像胭脂粉里掷了一颗钻,似乎精贵,似乎荒诡...
“你又来啦...”
或许我渴望着我的决绝的向前,然而犹豫着,思念也顿着,在已不连贯的嗒嗒声里,登上石阶子,坐到她一畔。看见远处还有几分月,钻进沙泥坎坷里。江浪袭过来,淹没月光。
“你怎样还在这。”
她眨眨眼,点点手指,轻地笑一段,几乎掩住她的神伤。
“除却吃饭,睡觉,我一直在这。”
“为什么要一直在这儿?”
“我有些无聊...看江水的流淌,似乎和另外的事并不分别。”
“它的支流有许多,而且离海也不远,怎样每次都来这儿。”
“离家近。”
“你家在哪?”
“岸上这街尽头的观里。”
她转目子看我,薄巾帘的质,坠在胸口。
“你戴的胸针真好看,特意买的?”
“妈妈给的,十年前,也是这个滩,几乎坐在我们一般的位置,我拿玩具似的从她手里接过来。”
“你妈妈很爱你?”
我沉默下,月光照常打过来,也是一段,模模糊糊,像雾。
很久,我说:“我实在不知道,然而大约...以往她与人聊天,我在旁边叨扰的玩,她也会烦我。进商场,我想玩具,她不买,我就坐地上哭...似乎一切都以平淡,平常的范式,我觉得没一点深的亲情的模样...但我实在想念她。”
我顿一下,抓一把流石,按在手里,散而碎的疼。
“那一天,我没看到她倒下的模样,别人说是先天的脑血管疾病,我没敢记清病名...我们到医院...我和我爸,在急救室门口,我看见上边灯亮了,没看清颜色,医生出来,我上去问:我妈...我知道我那一天失了声地只是瞪着眼,只是那一天的...我终于没有母亲。”
那一天,我成了我的客。
我遂看到江的枯燥的吐露,波光不再见,月落幕到云里。
“我想我们上街走会儿,去你那看看。”
“好。”
好多年,我都没意料着,这街的顶头,素静矗一栋观。斑驳席地而坐,门处的神荼郁垒的鞭,缺几个蛀虫的咬口。推门进去,却近乎卡住,只好渐渐的,有几声极老的吱呀的响。
我们走进去,没有一人。
“你家里没有大人么?”
“张伯去舟山拜佛了。”她似一匹练的软的笑,指主庙旁的素白房子,说:“那是我的屋子。”
“张伯...”
“张伯是掌观的道士,他把我从福利院领出来。”
她的屋子是枯朴的一色,新且干净,饱和的红的瓦楞子,几排铺起来。
“道士干嘛去拜佛,我听说他们都是拜三清的。”
“没什么不一样,到底是寻个心里的偶像,正一,全真,密宗,显总,怎样都行。”
“你觉得如何,你有偶像吗?”
“我大约性命力太重,不愿信那些神奇巫觋的作祟,我觉得我是被自己没目的的抛到这里来的。张伯说:这宗教的本身就是空洞洞的,爱拿丹道萨满术污蔑经典,它在许久的历史大约总要出几个好人,但到底改不掉它的污浊怪嗔。”
“他为什么要当道士。”
“大约想着:两个人的不明所以的活着,也是需吃饭的。”
她开了屋子,里头正处一座案台,好一些宣纸,写些毛笔字,行楷,有两只挂起来:
游哉倏忽,恍惚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