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观.三
他带着我进去,在迷迷糊糊的境界里走,一条极长,暗的房廊。
那人说:“我只到这了,顶头的房是你要去的,剩下的路,你需自己走。”
“还有人在那间里么?”
“有许多人。”
我推门进去,确是有人的,然而只有一人,他称是演说,他说他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倪象山,但现在需叫张幼之。
他让我躺下,在床上,关灯,便只有黑。绪头悸起来,指尖也由此发痒得厉害。她让我心想一个地界,叫三百里堡。我问那是哪?他说是往生地狱,那的主,是个女的,以往住在唤“渺孤业”的地儿,是座大山。里头有俩罪官,一个叫倏,一个叫忽。一个拿戒尺,一个拿凿子。
“他们为什么在那?”
那人飘忽得不像模样,言说也是空空如也的壳。“大约因着本就在那儿了,也本就有罪罢。”
“你们在让我做些巫术仪式么?”
“没有巫术,你自己把自己带过来,再由自己把自己扔过去。”
“我没这么想。”
“不需你这么想,只是一种自然而然。”
“我现在可以走吗?”
“大可随便,这毕竟也是无所谓的事。”
我已近乎一个梦魂,我终于答应他。
一一一
顶头的观旁,是家茶馆,云杉金楠打底,但窗子依是田字的透玻璃。里面作些人声。
“明清两代的人写文章,是更看重破题,还是束股呐?”凸嘴的老鼠胡子的人说。
“当属破题最先,其立乎文章之根本,定乎行作之理数。”穿长衫的金丝镜说。
“不对,不对。应当束股为重,其既言上下宇宙之博学,彰古今从来之华彩。”这人竟似个花旦的嗲声带。
然而一个硬刺头,羊毛衫的,轻笑地嗔:“这都啥年代喽,现今的文章的根本,只在文章之所在啦。”
他们的话歇息下了,我不再听,回去我的屋里,旧历已翻到八月初三,公历需看手机一一八月二十九,再需几日,便又上学。
单我一人,往街对方的素食馆里去,夹些油豆腐,花菜之类,寻个桌,靠窗。
正吃着,一畔恰一段步子的响,几到跟前,我抬目子看,一个挺身子的,饱满额头,白衫的阿婆。
“呦,真俊一闺女,以前我记得在观里见着你来着。”
“啊,阿婆好。”
“好,闺女叫什么名字呐?”
“我姓张,叫张幼之。”
一一一
照例到瓯江口看水,照例有穆灰的天,瘦峋的山,吃水草的鱼,岸石上生物的蜕。照例是瑟缩的秋的,上下寻常,白槁休黄。
许久待到前两日,高而痴然的女孩子的到来。她在远江的街台里,以极小画彩的模样靠来,仿若无字画纸的迭迹,呈出痕与影。
我依然看水,佯作不知她的到来。
“你昨日的那样素袍子呢?”
“洗了罢。”
她坐下,解了扎发的圈,开玩笑:“我以为你每日总是时装打扮呢?”
素波泛着,描出两人模样,略略的,有一些滋味。“我前于念想地预寻些猎奇的事。”
“为什么?”
“大约因着无聊罢。”
风从江面打来,较恒久的愈携走温热,她的眸子愈淡,譬往日模样,失了颜色。“待会我确要走了。”
“要去哪?”
“看医生,心理医生。”
“你觉得他们如何?”
“我直觉他们实在一般,他们让我描绘自己,然而愈想自己的模样,好似愈把自己抛离。当我心绪愈沉默,愈把自己握紧。”
她最后说她要走了,终于消磨在岸头的街首,风仍然吹,几支枫垂落,带着热闹的彩。
平石上滞着我,也徒留我绝无期望的对前行的凝望。
一一一
我在檐上,缀几段流色的错综的锦,任意飘忽,彳亍百般,生动似乎影的韵子。
自邻人那借本《韵书》,在明镜台前,决意不循古风,改作近律。思索时候,唤台下一些清灰引了注目,一去拭,便垢着指,令水浸了,依旧有薄薄一层,许久残着了,似乎冷调的兴与业。又转目鉴书,并看了镜里,野百合的白的衣裳,轻轻地覆,一只黑带子又攀住腰,显出钟形模样。又有面靥的瓷子的色,黯然愁着神儿,全如一个游子,客子。天暮了,只在台上睡却。日起尚有昨夜诗的念想,只堪堪作两句:“目弱琮琤纤纤响,小妆朱槿昨夜疏。”再不能想其它了。
我往窗子外方望,薄沉的黑云,缺一块,透一点荒橙的光,硬硬的,映在地上,而且掷地有声,是一种闷然,空空荡荡,滞些此季节向来拆彻的劲。围墙的黑淡孤独的几只罔两也摄下来,只似黏腻腻的一团,积汗的贵帕子。
往街外方去,一座桥,兀接着板路,拱一个弧,半身高的平切石料,制着栏杆。我一段一段抬着手,拍过去,哒哒声里,手胀起来。到底滞在桥中,眼看远地踱来的女生,耷拉的手捻一张叶子,随手剥着。她的许多发松懈在发圈之外,打几个转儿,蓬起禽类的窝子,窝子里又有几只幼稚的雏儿。她只乱糟糟地笑,走来,问:“你怎样在这?”
“想着无事,便要随意的走一走。”
她一双眼,棕暗的瞳里有一个忽然峥嵘的我,眼尾欣然地洇出痕。“刚才我打大夫那出来,看到街边的广告,是一部电影,便觉得很有一些意思。”
“是说什么的?”
“我不大知道,然而大约是说爱情的,上面有几句似乎其中主角说的话。”
“什么?”
“她说:于恍惚中有情,譬如人之降生,于恍惚中无情,譬如人之逝亡。这句话我很有一点儿感动,觉得这部片子实在值得去看。”
“你想去看么?”
“我想你陪我一同去看。”
一一一
电影院,已是全然黑黢黢的世界,有一支她的手按着我的,且触得腻软渺茫,像雾的湿气粘着头发。唯亮的屏幕播一些广告,电影尚未开场。
她宁坐在一团人声微嘈杂的寞里,安安稳稳的,先是望着帷幕,而后又转了眼,看我。
我被她的痴的模样惹了趣兴。“你叫什么名字?”
听我问她,她的眼睛便沉下去,良久抬起了。“江怀熹...”
“这样好听的名字...你名字里的xi是哪个xi,日字旁那个么?”
“不是,是欢喜的喜字下边有火旁改的四点底,便是朱熹的熹。”
“原来是那个,你这名字...我忽而想起张继的诗。”
“许多人都这样说过。”
“夜的江湖里点一盏星耀的渔灯...你的名字倒有一种造境的气派。”
她面上显出怔怔的神子,启齿预备再说,然而极亮的白茫一径地送来。
“电影开始了...”她说。
那幕子昏荒地开场,一个人盘旋在其中,我知道她是个诗人,散文诗人。电影映着她的迷惘的活着,只在森林的铁路旁,满眼去看咚咚火车的离别,又沉默地眺了目子,欲望比火车驱驶的更远的离别。但她的幕子的所在,陆离射出五彩故事的流转,譬是散的智性的律动。
我徒然知觉那是一展冷的宇宙,在一刹的巧合里,一群陨石的流浪,也竟合乎《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