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熹)
窗外边再不见得星子了,它们大约该同我一般的,藏在云诟作的深的窝子里,末了思绪,堪堪记着:记着前几日的她说过的话,她说,她会在闲暇时常玩些攻略向的游戏,攻略的人物却也是女人。后来又忽而念起:一个女孩儿喜欢玩这些,倒也实在是稀奇,也不知她代入的到底是哪一方。至于午后,恰问了那游戏的名谓,未想来只转眼,已然忘却。
也念着:当她听着我的卦的凶恶时的,她的忧而软的眼,像分明齐全的一颗,落至楠木台上的枯叶子。然而,我是骗了她的。我是未曾起过卦的,更不论吉凶。
我的凝望,置在她的笔下,一纸演算,及蓝的布帆的袖,摇晃地透一些风,时而胀了衣领,显出一段颈的颜色一一较青瓷活泼些的白。
她抬头,见着我的目子,露一段不显精彩的沉静的笑。忽而觉得似乎幻梦,似一瓦碎镜子片的晶莹与悲壮。
往樟林里去,随她亦步亦趋,身畔滞下沉默的风。
“你信卦么?”她说。
“大约不信。”
她怔着了:“为何要说大约?”
“千万疑心它尚有一能罢。”
“是厌烦它的向来如此,也有些惧怕它是有自然而然的一面吧。”
我到底惊诧,但她依是笑,依是说:“我先前只是忧心你的心绪,却不害怕卦象。”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晨间时候,光的幕子浸在窗里头,冗着草木的生长,砂质的温度,顷刻地又撞至床边。
静谧里下了床,见着她的睡熟的脸,她的睫色,映种颇热闹的精神,发着颤,似也要睁开她的眸。我只收了兴意,到底去洗漱。
出来时候,恰见她坐起身,眼里有痴色,似也有迟迟的恍然。至于笑,也是极淡的。
“洗漱好了?”
“嗯。”
“倒快啊。”
似乎因着我们的动静,其余同宿便也醒了。而且又蜂群似的忙恍起来。她单有一面的闲阔,挑了被褥,一面栽藏到里头,一面实在携些懒雀子的趣兴,喃:“尚早些,尚早些...”
我便推她的窝子,说:“已经不早了。”
“还差半小时呢,怎么算作不早呀。”
念着她的执意,便上了床,搔弄她的腰段,她笑将着,闹散了窝,以花枝乱颤的,蛊人的范式。
往后,她剥去我的手,携些弱的嗔韵,说是我占了她的便宜。
我忽得有种欢悦然而疑心的意味,我就问她:“女生之间,也要说占便宜吗?”
“谁知你是不是姬恋直女,这样的动作的刻意...”她只捻了几字,开半段玩笑,再不说了。
“什么是姬恋直女?”
她听闻呆着了,随念着什么,眼睛精彩起来,嗔说也闹怪了。“啧,怀熹,我发现你这人其实特坏,而且是那种默默无闻的坏,平时看着跟石头多口气似的。哼,说不准心底什么都想好了。”
我怔住,抖不出话,心底沉默,确也精彩起来,似一些粉的玫瑰琉璃质的糖掷进了香灰炉子。但终于还是要说,说:“起床了,已经不早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教室里凭她拣一个通窗的位子,我便也同桌地坐着。
许久踱来一盏光头,枯枯拉拉,又极紧实地挺件蓝衬衣,及只到脚脖的收袖的裤。我仔细以为他大约是教理的。
“我姓张,以后哦,是你们的班主任呵,教语文滴。”他像照例的七零年代浙地的人,凭词句里的阴仄极重压下去,迫着音从舌头底下挤出来。
后来的话又很索然,终于不愿听,中途发一些书,便剥一本随看了,见一篇写月亮而且苦闷的文章,实觉着失趣,手下又因着意向痒起来。然而我到底没寻着一支笔。
“你在找什么。”
“寻支笔。”
“写东西?”
“嗯。”
她歪一歪脑袋,忽而笑,猫儿似的,全无期望。淅淅索索后,沉落一支她的手,携一支笔。
我实恍惚了,牵牵绊绊接来它,确也犹豫,竟而恐怕起自己的一刻的不虔诚。
笔乱乱触着纸,倏忽复有灵光,漫漫悠悠一瞧她,作:“一坠青瓷白,沉落琉璃姬。”
滞住笔,上下难念它,自始有种不满的绪头,欲望改去它。以为是执意造作地寻了精致,反失了真拙。
“好了,咱话先到这了。嗯,同学们,现在就可以下楼了,往后的事,就交给教官安排呐。”
我单听着这句,也只好置笔,囫囵地随了人流,却唤人拨住袖子,回了目看,轻地掷一双她的眼,柔的,陈的。
“你平时还写诗啊...文字真好。”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几只云暂且吞住太阳,依有几缕颇固执的,从细缝里钻出来,势要把人烫得枯槁。头顶也本预备要有些光,唤展的一支绿樟丛遮掩住了。远山几乎是犄角里灰的淡,亭子也是冷冷地一支,置在里头。
“别动,坚持一分钟休息,要擦汗打报告。没打报告,一人动一下,全班加半分钟...被晒到的就往树旁边站,站好就别动。”
我们的教官是女的,神子很凶,身子也高,绿装上下裹着,领口极严肃地上满了扣,压住脖颈。她始从排头看人站姿,又拧一钉螺丝似的,把人扳正。每人总是要拧上一段。像木匠,也像一尊金刚。
许久我知觉她站在我面前,听来带哑的略向下沉的话:“扣子为什么不扣好。”
“忘了。”
“嗯,现在扣上,下次别忘了。”
“好...”
我将圆领贴好,穿进扣子。想我与她是有所同质的:只若一个匠,费尽心思,琢一料木,再不论其它了。
“全体都有,休息。”
见阿芷的促步,便跳来一张狐狸精灵的脸,到一畔,打转地看我,譬要敛尽我一切的模样。她挨着边坐下,轻着话说:“呆若木鸡。”她大约以为我听不见。
“什么?”
“夸你呢,说你有一种冰山的,酷酷的气质。”
“我可听见了。”
“听见什么?”
我学着她的语气模样:“呆若木鸡。”
“这个也是夸人的嘛,出自庄周的达生,说得是外表滞住,精彩内敛的人,现代意,那都是曲解,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