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泽斯（Blazes），你幸福吗？”
七岁的盛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审判日，一切照旧。我已经完成了睡前的洗漱，正要结束这一天的热烈，妈妈却将我叫到她和爸爸的房间，向我抛出了这样的问题。
我还小，在她向我提问的下一刻，朦胧间也近乎坚定地固化了幸福的答案，音节就在喉咙中颤动。但就在这时，或许是要表达自己的诚实，我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之时，我看到了她的泪痕，那双眼睛周旁竟是令人心疼的红肿。可以想象，这样一双眼睛注视我时，嘴边要倾吐出的“我很幸福”，已经无法说服我自己了。
当然，“无法说服自己”，这样的话或许很怪——母亲所痛苦的，对我的幸福难道会有什么大地震式的苛责吗？
我的老师或许是这样想的……因为就在第二天我问出了与母亲相同的问题时，他惊悚的目光扫过我的脸颊——好像他眼中的不是我，而是一个伪装成我的怪物。
我不想从幸福管理局的任何一个条例中拼凑出令所有人信服的答案。或者说我不能。这一刻，幸福的基石已被萌发的困惑击垮。
七岁的我在问题面前第一次选择了逃避。那时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幸福的谎话（看来我早有觉察）在母亲面前忽然失去了效用?难道母亲无法被掩藏的愁怨完全站在了幸福的对立吗？
看着母亲，看着她眼中我的倒影，也仅仅只有我的倒影。
该怎么去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呀——可能是一个人的苦难全部披露在眼前时，无助与茫然在本天真的心灵中浇灌而成的那种问责。像海水倒灌进心脏，渐渐干涸成腌制的腊肉……
更直接一些——仿佛看见命运伸展开獠牙，将母亲这个确切的存在撕咬成了一地缥缈的残魂。
即使那时，我仍未能理解何为“命运”。但在母亲倒影的我之中，我清楚地看见了绝望，终于理解了母亲三十几年的人生——它叫做“不幸”。
对，“不幸”，这个词足矣概括她，或者说足以成为她。这就是幸福的对立吧，但也不全是。七岁的我在苦闷中自顾自筛选出了这么一个词，却没能完全参透它，只觉得那时幸福的对立，是“不幸福”。
悄然之间，连历史都捉摸不透的角落，这份不幸向我倾斜。这时的我看不见，如我所说——这时的我根本不理解何为命运。但这份不幸冥冥间已有去向，侵犯了这个孩子的一生。
什么时候注定的呢？
或许是在每一个虚渺的夜晚，那个瞪大眼睛无法睡去的我，在母亲一次又一次的拥抱中不肯吐露出真相。那时我已窥见不幸的一角，没有盖棺定论，但却就此被它纠缠一生。
“你幸福吗？”
总之，面对这个问题，七岁的我没有回答，我知道答案已经成为母亲耳中的废品，于是不做挣扎。但向来的天真令我忠诚于幸福的怀抱，想要询问她，为何那双眼中从来没有老师所说的“幸福之人的光芒”，为什么要在如此盛大的审判日质疑着亘古锚定的绝对真理……
我最终没有问。在父亲与母亲的房间中，我陪着母亲，也陪着满溢进房间的淡漠的月光。
不久后，母亲被幸福管理局的员工带走，没曾想竟然是最后一次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