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实际上,这个人我知之甚少。他宛若故事之外虚映的鬼魂,千百年来只知存在而无确切形体。甚至连存在都是拼凑自臆测——还记得吗,我说母亲的眼中仅仅只有我的倒影。
我确信,在承载了我倒影的一片澄澈当中,曾挤满了另一个高大或是瘦削的男人的身影。可惜我无法逆转那承载了时间的光路,如今我在母亲的眼中能够看到的只有我,因而黯淡因而寂灭,清秋般辽远荒凉。
但我知道她没有忘记那个人,她怎么会忘呢?那大概是她全部幸福与爱意的居所,必不可能忘记。
在无数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与园子上幽寂的月亮对视,就像在看着自己。我在她身旁悄悄睁开眼睛,这就是我无法再告诉母亲的真相——整夜整夜令我躁动的苦恼,其真身便是她那双眼睛。我看着她的目光渐渐远去,穿过满园飘逸的迷迭清香,渐渐空荒也渐渐悲凉。
我无数次回想起她眼中除我以外的那份虚无,必然是那个鬼魂的居所。但他的消息自我出生以后再没有传达到母亲耳中,在漫天潇洒脱逃的历史中永远消亡。
五、六、七岁的我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有这么一天,那个鬼魂的形象终于有所定夺,他带着那个已经确定的样貌在街道上向我和母亲招手,用着独属于他的声音与母亲对话。
——喂!我回来啦!玛丽安(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一定会愣在原地,细细打量着这个邋遢或者利落的中年男人。)
——怎么啦玛丽安?是我啊!我回来啦,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料定母亲的目光会死死锁在某个信物——暂且当他是戒指——上,这时她眼中的虚无终于有了住户,但仍旧不可置信)
——不不不,怎么会!我怎么会忘记你!
(可惜我并不知晓父亲的名字,不然就让母亲大声喊出来了。)
——哦……我的天,你的变化好大……不不不!你的眼睛,你软趴趴的鼻子,以及你手上那枚戒指!没变,都没变。
(他们或许会相拥而泣,父亲——这个飘零了好几个年头的鬼魂——找到了回家的路,他的消息终于在故事中凝聚成一个实在的人,母亲也重新萌发了幸福。)
(这时他们不可避免地看向了我,父亲惊异地打量着这个七岁或是更小的孩子。)
——呀!玛丽安,这难道是我们的孩子吗?天呐!他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再后边的,那时的我想不出太多,干脆设想所有的话题都转向我。就这样,团圆的梦有了极其短小的话剧演绎,当然只在我的脑海之中。)
同样的设想发生在母亲被带走后,七岁的我将所能想到的所有幸福(此时等同于必然)的可能都并入了这幕想象的话剧。沾沾自喜期待着母亲地归来,一定要亲口讲述给她听。我想,母亲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幸福。
但关于父亲的想象永远停留在了那日,母亲没能回来。在那个幸福之都,一个七岁的孩子终将会在对未来的期盼之中,迎接命运烙印在历史之中无可规避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