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 3月14日 春
推动历史进程的伟大演出在这一刻正刚好上演到最高潮的部分。
青年此刻正被密密麻麻的人群不断地挤向面前的有轨电车，他艰难地在人缝里穿行，终于找到一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挤进去的车门。一踏进电车内，青年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误入了另一个世界：整洁明亮的车厢里布满了一排排看起来十分舒适的布面座椅，身穿华丽长裙和优雅三件套的绅士淑女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上面不时轻声细语，不时掩面轻笑，整个空间里洋溢着一派上流社会的氛围。
（这下绝对是走错车厢了……）
青年看了眼车窗外依旧拥挤的人群，决定从车内开始向后移动到自己本来的车厢里。在忍受着旁人奇怪的目光走了一路后，他终于来到一处类似二等车厢的地方，从服装上可以看得出乘客们都是商人打扮的中产阶级。
在快要走到车厢门前的时候，侧边座位货物架上的行李突然滑落，直直地砸向了青年的头顶。
“危险！”货物架下方坐着的那位中年男子刚想起来伸手扶住箱子，却看见青年毫不费力地单手把它推回了货物架上。青年一低头，发现中年男人正保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怔怔的看着他。
两人保持着这个奇妙的姿势尴尬地对视了一会。
“啊！”中年男人像是突然理解了什么似的，连忙把自己的屁股从靠近过道的那个位置挪到了窗边，“真是对不起！我还以为这里没有人坐。”
青年刚想辩解自己从来就没有买过二等座的票，却被热情的他拉着坐在了铺着金丝绒白布的座椅上。
“刚刚发生的意外真是不好意思，方便请教一下你的名字吗？”
“呃，我是卢锡安……卢锡安·莫洛（Lucien Moreau）。”卢锡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位先生一定是错把自己认成这列车厢里的乘客了，如果他今天没有穿着自己唯一一套还算是体面的衣服上车的话那大概又会是另一个结果了吧。
“幸会，卢锡安先生。我是卢卡斯·杜布瓦，我们的名字在拉丁语里都有‘光’的意思，看来此次邂逅还真是有缘分在暗中起着作用啊。”卢卡斯紧紧地握了握卢锡安的手，“请容我再次向你刚刚替我放好行李的善举表示感谢……你是第一次来里昂吗？”
“我是从外国回来的……之前在英国住了一阵子。”
“啊，”卢卡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个国家现在对法国人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呢。”他突然兴致勃勃地凑近卢锡安，小声地问道：“你知道‘里昂翡翠晶与动力公司’（SLEFM）吗？”
卢锡安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当他准备开口回答的时候，突然瞧见了卢卡斯衣服上的那枚代表着“SLEFM”的袖钉，于是便识趣地改口说自己完全不清楚。
“看到天花板上那些绿色的线了吗？”卢卡斯指了指头上，发光的电灯旁固定着一条条闪着黯淡绿光的管道，一路延伸到角落。
“十年前，一个叫威廉·斯坦利的英国人在不列颠本土和印度殖民地发现了一种名叫绿晶石（Veridian Crystal）的稀有矿石，它具有很高的能量密度，而且燃烧的时候完全不会向外界排出有害气体，是一种革命性的新能源。”
卢卡斯整了整自己发皱的西装，继续说道。
“八年前，我国的谍报机关截获了从孟买发往伦敦的秘密通讯，在得知了这种新能源存在的第二个星期，我们的地质学家就在阿尔卑斯山脉和非洲的阿尔及利亚找到了类似的物质。当时的里昂市长奥古斯特·德·瓦罗瓦先生力排众议，亲自带头劝说政府开启对于这种绿色矿物的深入研究。”
“然后，最革命性的时刻到了——五年前，也就是1891年3月21日，刚巧离今天不远，奥古斯特市长在巴黎正式宣布将这种矿石在全国各地广泛地投入使用，从此这些美丽的绿色小水晶有了个好听的名字——翡翠晶 (Émeraudine)，学名叫V-7化合物（Composé V-7）。我们公司现在就是负责翡翠光网 (Réseau Émeraudine)的运营维护，还有其他种种与翡翠晶有关的事务。”说到这里，卢卡斯终于骄傲的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这段小插曲倒是给卢锡安带来了一些从未听说过的情报，他试着向卢卡斯发问：“那个奥古斯特市长后来去哪了？”
卢卡斯出乎意料地沉默了好一阵子，随后只是笑着说了句“他是个亲切的好人”。
“先生你好，能出示一下你的车票吗？”一位乘务员突然走到卢锡安的身边，顿时让他感觉紧张万分。
“啊，那个……”
“是我让这位青年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反正也没有人不是吗？”卢卡斯试图继续替卢锡安进行辩解，却被后者摆摆手谢绝了。
“我马上回到自己的那节车厢里，打扰到各位真是不好意思。”卢锡安向乘务员和卢卡斯分别行了一个礼后，提起自己的包往三等车厢走去。
一打开车厢门，与一等车厢截然不同的景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衣着简朴到甚至有些破旧的男女老幼都挤在一节小小的车厢里，成年男女们都不约而同地站在没有座位的空地上，老人和孩子们则是在地上铺了一块素色的布条，盘腿坐在上面，车厢里还有人带着两只咯咯乱叫的母鸡，空气中能闻到一阵强烈的家畜腥味。
“这才对嘛。”卢锡安松了一口气，找了车门旁一个靠窗的位置站好。这时，他的眼光突然瞟到了身后，一抹与旁人格格不入的白色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位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她此刻正坐在一架布满铁锈的笨重轮椅上，白得有些发灰、末端布满发叉的长发凌乱地垂在她那件与灰衬衫长裙在颜色上产生奇怪调和的暗蓝色格子厚披肩上，少女紧闭着的双眼和一动不动的样子让卢锡安差点就把她错当做是里昂的哪座“室外行为艺术雕塑”了。
少女似乎感觉到身前的空间突然被人占据，不悦地缓缓睁开了眼睛，用着紫色的眸子向卢锡安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寒光。
（啊，睁眼了。我还以为她睡着了呢……不过她的眼睛好漂亮啊，给人一种很尊贵的感觉，是哪里的大小姐吗？）
见卢锡安不但没有被自己瞪跑反而还呆呆地盯着她看，少女皱了下眉头，没好气地再次闭上了眼睛，重新变回了“艺术雕塑”状态。
这时，车厢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沸腾的人声，似乎是发生了争执的样子。
“所以我就说嘛！宁愿买晚一班的电车也不能跟这些穷酸刁民挤在一起！这下好了，丢东西了吧？”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族女子正在用尖锐的声音不断数落着眼前的贵族男人，她手中抱着的红色羽饰帽随着动作不断地甩来甩去，像极了正在抱着一只颜色十分夸张的红色公鸡。
贵族男人眼里全是委屈和不满，他猛地转过身去揪住眼前那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子，用极其吓人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吼道：“我刚刚被你撞了一下之后身上的怀表就不翼而飞了，说！是不是你偷的！！！”
“我…呜呜……我……”男孩只顾着一个劲地用自己的脏手抹着脸上的泪水，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样对小孩子也太过分了，就不能好好地坐下来沟通吗？
卢锡安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算走到男人的面前制止他的暴行。然而下一秒，男人便满脸恼怒地一把将男孩推开，重心不稳的男孩一下子磕磕绊绊地跌向了卢锡安的方向。
“小心！”卢锡安正想伸出手接住男孩，手中的布包却被车厢旁边突出来的部分绊了一下，将他直直地扯向往左边。男孩与他擦肩而过，重重地撞上了卢锡安身后那位白发少女的轮椅。
“砰！！！”
老旧的轮椅顿时发出了刺耳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承受不住冲击而散架。这次巨大的冲击仿佛惊醒了一头盘踞在极寒之地的巨龙，少女猛地一睁眼，整节车厢的室温仿佛瞬间就下降了十度。
“……本来你们这堆愚蠢、无礼、恬噪的低等动物的吵闹声就已经足够让人心烦了。怎么，现在终于要开始在这个又挤又黑的车厢里上演三叠纪单细胞自由搏击大会了吗？”
啊，现在室温降低到零度以下了。
少女用锐利的视线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贵族男人，冰冷的眼神顿时让他感觉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
“变形虫，你那小得可怜的脑子里装的都是粪便吗？”
“啊？！你在说什么呢？！”
“在把自己的过失怪罪在他人身上之前能不能开动一下你那当摆设用的括约肌好好思考思考，不要一张嘴就尽吐一些毫无营养、不堪入目的废物出来行吗？”
少女刷的一声抬起过分纤细到有些干瘦的修长手指对着地上那个因为撞到轮椅而痛得捂着后背的男孩：
“你的怀表装在马甲的内袋里，还被名贵金属做成的链条紧紧连在扣眼上，先不说连你腰都够不着的小屁孩是怎么在一瞬间不发出声音解开链条偷走怀表，你看看他穿的罩衫！都跟没穿差不多了，怎么藏东西？”
“我……！”
“更何况要是聪明人的话，第一时间肯定会先偷隔壁那只鲜红火烈鸟身上到处镶着的宝石和珍珠了，这么弱智的推测估计也只有你这种下等生物才能想得出来了吧。”
“你……！”
男人身边那只“鲜红火烈鸟”似乎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朝男人耳语了几句，他的脸色便由羞怒转成不甘与泄气，“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走！”
两人刚一转身，一块金色的怀表突然从贵族女子的夸张撑裙里掉了出来，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车厢顿时鸦雀无声，不用想都知道，男人肯定是在刚才对自己夫人毛手毛脚的时候把手上的怀表随便找了个地方挂了起来，直到刚刚这东西才因为动作而被甩飞下来。
“……你们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男人赶紧把怀表捡起来，快步走到离白发少女最远的那个角落站好。
“谢……谢谢你……”男孩揉着肿红的眼睛向少女道谢，却发现她正狠狠地盯着自己。
“懦夫。”
“诶？”
“遇到事情什么都不会只顾着一个劲的哭，妄想着有什么人会跑来拯救自己，你这种人真让我心烦。”
少女话音刚落，男孩便忍不住继续嚎啕大哭起来，看不过眼的卢锡安迅速地从包里找出一盒印有猫咪图案的火柴盒，把里面的火柴全倒了出来之后一边替男孩擦眼泪一边把这个盒子递给他。
“喜欢这个东西吗？”
“嗯……”
“那我就送给你了，要好好保管哦。”
卢锡安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脑袋，重新走回原来的位置靠好。
“你……”
“我觉得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白发少女刚想对卢锡安说些什么，却被他一句字正腔圆而又语气平静的正论给堵住了嘴巴，与其说是因为被这句话刺伤了内心，不如说是被他的反常行为稍微震惊了一下。
眼前的所有人都远离少女所在的那个角落起码两个身位，只有卢锡安依旧像是根本读不懂空气似的再次站回了少女的正前方，他当然察觉到了周围人对于少女的疏离举动，但青年心里只是在不断地反刍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澄澈的浅棕色眼眸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只好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来冲淡胸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少女也不再搭理卢锡安，重新闭上了眼睛，接下来的时间里，三等车厢静得像是半夜两点的贝勒库尔广场。
当电车停靠在终点站时，卢锡安才忽然回过神来，他赶忙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啧。”
他顺着声音往后看，身后的白发少女正懊恼地用力拉动着轮椅上那个用来驱动轮胎的铁环，但后者却纹丝不动，只是一味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是在刚刚小孩子撞到你的时候坏掉了吧？”他马上蹲下来查看情况。
“你……你凑过来干嘛？不要多管闲事！”
“那个……车门快要关闭了，请旅客赶紧下车。”乘务员在门外催促道。
卢锡安看看车门，又看看轮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
“你，你在干嘛……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见卢锡安把自己的布包放在少女的膝上，双手扣住轮椅的两侧，以尽可能平稳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慢慢将少女和轮椅一起搬出了电车。
“滚……开！”刚出车门，少女就挣扎着推开了卢锡安，轮椅从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落在地上。
“自作多情！”
少女艰难地将轮椅挪动了一下，试图逃离眼前这个奇怪而又不懂理的男人。
“轮椅坏成这样子是动不了的。”卢锡安其实还想说自己的包还在少女的腿上，但她明显没把自己的话听进耳朵里。只见她涨红了脸，用尽吃奶的力气最后一次扳动两侧的滑轮。
咔。
这台粗重的轮椅瞬间散架，坐在上面的白发少女一下子就随着四散的零件狠狠地扑倒在地上。
“好痛……你别过来！我自己…也可以……”
虽然一直在嘴硬，但少女始终没能自己起来。在她挣扎的这段时间里，无论是车站的工作人员还是路过的行人，始终都不敢上前去扶她一把。
“呜！”少女忽然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把自己抱了起来放在了不远的石阶上，眼前的青年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自己有没有明显的外伤后便走回原来的地方，把散落在地上的轮椅零件一块一块地捡了起来。
“好像只是中间那根轴坏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卢锡安七斜八歪地把轮椅组装起来后便把包放进少女的怀里，抱着轮椅跑出了车站。
过了半天，他还是没有回来，不会是抱着我的轮椅开溜了吧。少女一边收起这个荒唐的想法一边擅自打开了卢锡安的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朴素的衣物和一点零碎的法郎。
“至少也得把这个碍事的东西一起拿走啊。”
少女再次把布包上面的绳子系好放在一边，心想着自己就这样被丢在这边其实也没差。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少女转过头去，发现青年正推着轮椅朝自己走近。
“铁匠说没法一下子就把它修好，只好拿了一根差不多大小的铁棒塞进去，加了两个螺帽固定住，还上了点油，现在勉强算是可以推得动了。”
冷清的小道上，棕发青年正推着吱呀作响轮椅上的白发少女，一步一步地踏过脚下的鹅卵石街道。
“你到底想干嘛？花了大力气帮我修好轮椅还推着我到处走，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东西……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吗？”少女的声音不带丝毫起伏，但明显地充满了疲惫和不耐烦。
“不知道，我只是胡乱地买了一张票然后就搭上了车，要说可以去的地方还真的没有……我又不着急，先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这么看来应该是个背井离乡的穷家伙了，怎么，盯上我了吗？”
“是啊，刚刚好在穷困潦倒之际看到眼前有个落难千金大小姐，就想着搭救她之后享尽荣华富贵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大小姐？”
“猜的，大小姐怎么独自一人跑出来玩啊？”
“……我付了钱让陌生人把我带到我要去的地方，结果刚上电车他就说有事要先走了，直接将我一个人丢在了上面。”少女的眼神稍微暗淡了下来。
“这样吗……那你想去哪里？我可以推你去。”
“名字。”
“嗯？”
“你的名字。”
“卢锡安·莫洛，大小姐呢？”
“我的名字不重要。卢锡安·莫洛，现在跟着我的指示走，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大概两个街区之后就到目的地了。”
“你要去那里干嘛？”
白发少女缓缓转过头来，用着认真的声音对卢锡安说：
“等死。”
大概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后，两人终于到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卢锡安能远远地从前方依稀地望见辨别出一行清晰的标志：
“墓园”
“到这里就可以了。”在墓园大门前，少女招手示意卢锡安停下。
“裙子左边的口袋里有一些大面额的纸钞，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走吧。”
“不进去吗？”
“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说着，少女便驱动轮椅向前，却在离大门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握住铁环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着，仿佛身下的轮椅根本没有修好，仍在倔强地阻止她踏入这片寂静的灵地。
卢锡安没有去取走少女口袋里的钱，也不打算取钱。
“要不我还是推你进去……”
“闭嘴！！！”
少女低着头拼命地大喊着，白色长发盖住了她的眼睛让卢锡安一时分辨不出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哦哦，是大小姐吗？”看上去像是管理员的老爷爷从远跑来，一边喘气一边对着眼前的白发少女说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你来过这里了，阿珀琳·德·瓦罗瓦大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