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石砖浸着五更天的寒气。苏晚棠握着沈砚秋改良过的弓,听着远处男子营传来的喧笑,指甲又深深掐进掌心。昨夜她梦见母亲被拖出衣柜的场景,这次母亲手中的软剑断成两截,碎玉掉在她脚边,发出“止戈”的叹息。
“阿姊又在发抖了。”任瑶不知何时蹭到她身后,将暖炉塞进她怀里,炉子里煨着阿穗特制的桂花炭,“方才我看见男子营的人在打赌,说咱们女子营连三招都接不住——他们不知道阿姊的耳朵能听见蝴蝶振翅呢!”
少女的指尖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发间的珠钗换了新样式,是只振翅的蝴蝶,翅膀上嵌着阿穗送来的云母片。苏晚棠望着任瑶眼里的火光,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躲在衣柜里,是这个表妹冒着被骂的风险,偷偷往柜底塞了块糖糕。
“青禾呢?”她的声音被暖炉的热气烘得发颤,却仍带着夜露的凉。任瑶忽然从袖中掏出个锦盒,里面是副精致的鹿皮护甲,护心镜上用银丝绣着并蒂莲:“青禾姐姐说,这是用她攒了半年的月钱买的,上面的莲花是她昨夜亲手绣的,针脚密得能挡住箭矢呢!”
护甲触到掌心时,苏晚棠发现内侧绣了行小字:“棠在,心安”。她想起今早起床时,青禾的眼底布满血丝,却仍笑着替她系腰带,指尖在她腰间多停留了一瞬,像在确认什么珍宝是否安稳。
“将军姐姐!”阿穗的声音像团甜软的云,从演武场入口飘来,怀里抱着个食盒,“尝尝新做的栗子糕,里面混了茯苓粉,吃了不心慌!”少女的围裙上沾着面粉,却在递食盒时,用袖口替苏晚棠擦了擦鼻尖的冷汗,“昨儿我梦见您赢了比赛,抱着我转圈圈呢!”
栗子糕的甜香混着阿穗身上的皂角味,让苏晚棠想起母亲的梳妆台。她咬下第一口,听见阿穗小声说:“其实……我怕您紧张,偷偷在糕里加了点蜂蜜,甜到心尖就不抖啦。”
晨雾忽然被号角声撕成碎片。沈砚秋身着戎装走来,肩甲上的狼首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却在看见苏晚棠攥着护甲的手时,放缓了脚步:“跟我来。”
演武场角落的兵器架后,沈砚秋忽然抽出苏晚棠腰间的软剑,剑尖挑起她的下巴:“记得你母亲用剑时的口令吗?”不等回答,她忽然低喝一声“惊鸿”,手腕翻转间,剑花在晨雾中绽开六瓣银光——与苏晚棠记忆中母亲舞剑的轨迹分毫不差。
碎玉在腰间相撞,发出清响。苏晚棠怔怔望着沈砚秋的剑势,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在她耳边念的“惊鸿掠水,止戈为武”,此刻从这人口中念出,竟带着几分压抑的温柔。
“你母亲当年……”沈砚秋忽然顿住,指尖抚过软剑的缠枝莲纹,“她总说剑是活的,要用人的恐惧喂养。”她忽然将剑塞回苏晚棠手中,剑柄上还带着她的体温,“试试用剑听音,比用弓更难,却更直接。”
苏晚棠握紧剑柄,听见远处男子营的议论声清晰传来:“听说女子营推了个病秧子上来,怕不是来搞笑的?”她闭上眼,试着用剑刃感受风的流向,忽然听见沈砚秋的呼吸声,比寻常人轻了两拍,像刻意放缓了节奏在等她。
“吸气,沉腕。”沈砚秋的声音忽然近在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后,“你听——”剑刃轻颤,远处传来甲胄摩擦声,是男子营主将在踱步,“他每走七步会顿一顿,因为左脚受过伤。”
苏晚棠猛地睁眼,看见沈砚秋的瞳孔里映着自己的倒影,比平时亮了几分。远处任瑶的咳嗽声传来,这次混着青禾的叹息和阿穗的碎步声,像首杂乱却温暖的曲子。
“怕吗?”沈砚秋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掌力透过甲胄渗进皮肤,“怕就对了。”她忽然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护心镜,上面刻着半朵残莲,与青禾绣的并蒂莲恰好凑成完整的花,“带着它,就当是带着当年雁门关的风。”
晨雾散去时,演武场中央已画好对决的圈子。苏晚棠摸着沈砚秋的护心镜,忽然发现内侧刻着小字:“砚秋亲制,赠晚棠”。原来这护心镜是特意为她做的,连名字都刻好了。
“阿姊!”任瑶忽然举着一面小旗跑过来,旗子上绣着大大的“棠”字,“这是我用陪嫁的云锦做的!等您赢了,就把它插在演武场最高处!”青禾跟在后面,手里捧着她的断弦弓,弓弦已用银丝重新缠好,尾端系着阿穗编的红绳。
苏晚棠望着她们眼里的光,忽然想起母亲的软剑第一次出鞘时,剑身上映着的不是火光,而是自己颤抖却倔强的脸。她将软剑插入腰间,握住沈砚秋给的新弓,听见阿穗在身后小声说:“将军姐姐的背影,像要去摘星星的人呢。”
男子营主将踏入圈子时,苏晚棠听见他左脚轻微的拖沓声。晨风吹过演武场,卷起她鬓角的碎发,任瑶的“棠”字旗在身后猎猎作响。她深吸一口气,闻到阿穗栗子糕的甜香、青禾护甲的熏香味、沈砚秋佩剑的铁锈味,还有任瑶发间的茉莉香——这些味道织成网,将她心底的恐惧轻轻裹住。
“开始!”
口令声未落,苏晚棠已本能地侧身避过第一支箭矢。弓弦颤动的声音像根银针,精准扎进她的耳膜——是男子营神射手的角度,却偏了三寸。她听见沈砚秋在场外低笑,任瑶的旗子挥得更响,青禾攥着帕子的手在发抖,阿穗正踮脚往圈子里张望。
软剑出鞘的声音惊起檐下麻雀。苏晚棠望着男子主将眼里的轻敌,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当你害怕时,就把敌人想象成要抢你糖糕的人。”她握紧剑柄,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稳:“请赐教。”
阳光恰好跃过演武场的飞檐,落在她的护心镜上。半朵残莲与并蒂莲的银线相触,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昨夜马厩里的月光。苏晚棠看见远处的阿穗举起新做的糖糕,任瑶跳起来挥舞小旗,青禾的眼泪滴在帕子上,沈砚秋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原来她从来不是一个人,这些目光织成的网,比任何盔甲都更坚固。
男子主将的刀劈下来时,她听见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比蝉翼振翅更轻。软剑在掌心转了个圈,缠枝莲纹擦过对方甲胄,带出一串火星。苏晚棠忽然笑了,恐惧仍在,但它不再是枷锁,而是让她耳聪目明的药引。她听见沈砚秋在心底说的“恐惧是战士的铠甲”,听见阿穗的糖糕在说“甜到心尖就不抖啦”,听见任瑶的旗子在喊“阿姊是摘星星的人”。
第一招格挡,第二招卸力,第三招……当软剑点在男子主将咽喉处时,演武场忽然静得能听见露水从檐角坠落的声音。任瑶的旗子“啪”地掉在地上,阿穗的糖糕滚出食盒,青禾捂着嘴发出呜咽,沈砚秋的剑穗终于不再紧绷,垂成温柔的弧度。
“我……赢了?”苏晚棠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却在看见众人冲过来时,被任瑶扑得后退半步。少女的眼泪沾在她肩甲上,发间的蝴蝶钗蹭过她脸颊:“阿姊刚才挥剑的样子,像天上的仙女下凡!”
阿穗忽然举起滚脏的栗子糕,眼睛弯成月牙:“将军姐姐赢了要吃甜!这糕掉在地上没摔坏,定是上天让您甜上加甜!”青禾递来帕子,却先替她擦去额角的汗,指尖在她眉心间轻轻点了点,像在安抚受惊的小鹿。
沈砚秋走上前时,晨光正落在她肩甲的狼首纹上,却让她眼里的冷光柔化了几分。她伸手替苏晚棠整理歪掉的护心镜,指尖在“晚棠”二字上多停留了一瞬:“记住这感觉,不是剑在赢,是你在赢。”
远处传来集合的号角,男子营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苏晚棠望着手中的软剑,剑身上映着任瑶带泪的笑脸、阿穗的酒窝、青禾的眉眼、沈砚秋微扬的嘴角——原来她的剑从来不是孤独的,它承载着那么多温热的目光,比任何利刃都更有力量。
“下一场,我要和阿姊并肩!”任瑶忽然捡起小旗,在风中挥出猎猎声响,“我们女子营,要把男子营的旗全都换成棠花!”阿穗用力点头,发间的桂花落在苏晚棠护甲上,青禾掏出针线,说要给她的护心镜再绣半朵莲,沈砚秋则转身走向兵器架,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笑意:“下一轮训练,把响铃换成铜铃,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听音辨位’的进阶。”
苏晚棠望着演武场上方的天空,晨光正将雾霭染成淡金色。她忽然想起母亲的碎玉,想起沈砚秋的“听风”弓,想起阿穗的糖糕、任瑶的旗子、青禾的绣线——这些看似无关的事物,原是命运织给她的星图,每一颗星都在告诉她:恐惧是星子的阴影,而她,是收集星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