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日头爬过旗杆第三道竹节时,苏晚棠的第三场对决已至白热化。男子营副将的长枪带起劲风,扫得她鬓发乱飞,臂甲上的缠枝莲纹被划出三道白痕——那是青禾昨夜熬夜打磨的新甲。
“阿姊左肩!”任瑶的尖叫混着兵器相击声,像根细针扎进苏晚棠耳中。她本能地侧身,枪尖擦着护心镜掠过,在沈砚秋送的银镜上刻下浅痕。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她想起昨夜丑时加练,沈砚秋用木剑点着她肩胛骨:“战时此处最易暴露,需用巧劲带过。”
“分心了?”副将的长枪再次刺来,枪缨上的红穗晃成血光。苏晚棠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捣衣声——是炊事营阿穗在捶打桂花糖,咚、咚、咚,节奏与她心跳重合。掌心的汗渗进软剑缠绳,她想起阿穗今早塞给她的糖糕油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赢了给你做三层桂花糕!”
剑势骤然变柔。软剑如灵蛇绕过长枪,缠枝莲纹擦过对方手腕,副将吃痛松手,兵器落地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燕子。演武场爆发出惊呼,苏晚棠听见任瑶跳起来拍手,青禾的帕子从手中滑落,阿穗的捣衣声忽然变成欢呼。
“承让。”她退后半步,剑尖垂地划出半弧,却在看见副将阴狠的眼神时,后颈汗毛骤起——对方竟从靴中抽出短刀,借着俯身捡枪的动作刺向她下盘。
喉间涌上铁锈味。苏晚棠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抠进她腕间:“永远别信敌人的服输。”软剑来不及回防,千钧一发之际,她听见沈砚秋在场外低喝:“鹞子翻身!”
这是母亲教过的招式。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足尖点地旋身,短刀擦着裙摆掠过,割破了阿穗给她绣的蝴蝶荷包。落地时恰好握住对方手腕,卸力、反拧、下压,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竟与昨夜沈砚秋在马厩演示的分毫不差。
“你输了。”她的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副将的短刀“当啷”落地,砸在青禾掉落的帕子上。任瑶冲过来时带起风,将帕子吹成蝶形,上面绣的“棠”字正对着阳光,像片会发光的树叶。
“阿姊的剑是活的!”任瑶扑进她怀里,发间的蝴蝶钗蹭过她下巴,“刚才那招像花卷着风转!”阿穗跟着跑过来,围裙兜里掉出半块糖糕,沾着沙土却依然甜香扑鼻:“将军姐姐用巧劲的样子,像揉面时化糖霜!”
青禾俯身捡起帕子,指尖抚过苏晚棠裙摆的破口:“晚上奴婢替您补蝴蝶,用金线勾边,比原先的更亮。”她说话时,袖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今早替苏晚棠缠箭杆剩下的,此刻系在自己腕间,像朵小小的火苗。
沈砚秋走来时,手中把玩着方才击落的短刀,刀鞘上刻着男子营的狼首纹。她将刀扔还给副将,目光扫过苏晚棠护心镜的划痕:“记住,战场上没有‘承让’,只有生死。”话虽冷硬,却在递水囊时,指腹轻轻擦过她汗湿的手背,“不过……招式用得不错。”
日头升至中天时,女子营辕门外忽然停了辆鎏金马车。任瑶踮脚张望,忽然拽着苏晚棠的袖子惊呼:“是林首富家的妙音娘子!她怀里抱着的,像是新打制的银枪!”
车帘掀开时,露出一张敷着薄粉的脸,眉梢微挑,眼尾缀着细小的珍珠钿。林妙音身着织金襦裙,腕间金铃随着动作轻响,却在看见苏晚棠时,忽然从马车上跳下来,裙摆扫过尘土却浑然不觉:“苏将军!这是妙音为您打的‘惊棠’枪,枪头刻了棠花,枪杆裹了鲨鱼皮,比软剑更趁手!”
银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枪缨用的是西域进贡的红狐毛,尾端系着金丝编的蝴蝶结。苏晚棠愣在原地,听见阿穗小声说:“这枪比我攒三年钱都买不起……”青禾则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用身体替她挡住刺眼的金铃光。
“为何……”苏晚棠指尖触到枪杆上的棠花刻痕,粗糙的纹路像极了阿穗揉面时的指印,“为何对我这么好?”
林妙音忽然凑近,胭脂香混着龙脑味扑面而来,却在看见她耳后薄汗时,退后半步用团扇替她扇风:“那日在朱雀街,我见您救老夫人时浑身是血,却把软剑横在妇幼身前——哪有这样的将军?分明是下凡的护花仙!”
任瑶忽然“扑哧”笑出声,阿穗低头捏着围裙角,青禾的指尖在苏晚棠腰间轻轻掐了一下。阳光落在林妙音的珍珠钿上,碎成细小的光斑,苏晚棠看见自己映在银枪上的影子,肩甲虽薄,却真的像能护住什么。
“谢林姑娘美意。”她握住银枪,枪缨扫过阿穗的围裙,沾了点面粉,“只是我尚在羽林卫受训,恐不能收此重礼。”
林妙音却将枪硬塞进她怀里,金铃响得更欢:“妙音可不是白送的!”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展开竟是幅《女将训兵图》,画中女子执剑而立,身后跟着捧剑的任瑶、递糕的阿穗、抱甲的青禾,连沈砚秋都被画成倚着兵器架的模样,“妙音要跟着将军学兵法!日后也要像您这样,做能护着人的人!”
演武场的风掀起她的裙角,团扇上的牡丹图与苏晚棠护心镜的残莲相衬,竟成了完整的花。阿穗忽然指着画中角落:“呀!妙音娘子把自己画成递糖糕的了!”任瑶立刻拍手:“那以后我们炊事营多个人手啦!”青禾则默默将帕子叠好,放进苏晚棠腰间的破荷包里。
沈砚秋的咳嗽声忽然响起,打断了这场热闹。她指了指日头:“未时三刻加练箭术,苏晚棠,带你的新枪。”转身时,剑穗扫过林妙音的团扇,却在没人看见的角度,唇角微微上扬。
午后的训练场蒸腾着热气。苏晚棠握着“惊棠”枪,听着沈砚秋讲解刺击要领,却瞥见林妙音在辕门外支起小几,上面摆着冰镇酸梅汤、薄荷膏,还有阿穗新做的蝴蝶糖糕。任瑶蹭到她身边,小声说:“妙音娘子看您的眼神,像我看桂花糖一样!”
枪尖扎进靶心时,酸梅汤的凉气恰好送到嘴边。苏晚棠望着林妙音递来的琉璃盏,映着自己汗湿的脸,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真正的兵器不是剑,是人心。”她尝了口酸梅汤,酸甜在舌尖炸开,远处传来阿穗和青禾的笑闹,任瑶在教林妙音辨认箭靶,沈砚秋的口令混着蝉鸣,竟成了夏日里最安稳的旋律。
恐惧仍在,如影随形。但此刻的苏晚棠终于明白,那些让她发抖的事物,正被这些温热的心意一一焐热。她握紧银枪,枪杆上的棠花刻痕硌着掌心,像极了阿穗揉面时的力道——那是把恐惧揉进面团,再蒸成甜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