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那张脸,分明还是林风。
可指尖触到的皮肤,却像沾了晨露的花瓣,滑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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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手机闹铃在枕边执着地震动,嗡嗡的低响在静默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只不知疲倦的夏蝉。林风猛地从并不踏实的浅眠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擂了两下,才渐渐找回平缓的节奏。他闭着眼,伸手精准地拍停了闹钟,残留的梦境碎片——似乎是关于高考考场怎么也找不到笔的焦灼——迅速褪色消散。
宿舍里光线朦胧。初夏清晨的薄光,费力地从厚重的蓝色遮光窗帘缝隙挤进来一条,斜斜地劈在对面下铺赵磊的床沿。赵磊裹着被子,睡得正沉,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上铺的李哲那边毫无声息,大概还沉在高等数学或是线性代数的余韵里。空气里弥漫着男生宿舍特有的、混合了汗味、隔夜外卖味和洗衣粉残留的气息。
林风坐起身,揉了揉干涩发紧的眼睛。刚醒的迷茫感还未完全散去,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却像湿透的棉被,沉甸甸地裹住了四肢百骸。明明睡足了七个小时,身体却像刚跑完三千米一样,透着股使不上劲的虚软。他轻轻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莫名的沉重感,掀开被子下了床。
木质床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林风趿拉着拖鞋,习惯性地走向窗边那面挂在门后、布满水渍和些许灰尘的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清瘦的身影。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旧T恤和运动短裤,头发有些凌乱地支棱着,眉眼干净,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棱角。这分明是他,林风,信息工程学院软件工程专业大一新生,刚在这所南方知名大学度过了兵荒马乱的第一学期。他扯了扯嘴角,镜中人也回以一个略显困倦的弧度。
然而,当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脸颊,准备去拿牙刷时,一种异样的触感让他动作顿住了。
指尖下的皮肤,细腻得不可思议。不是男生那种带着点粗粝、偶尔还会冒一两颗青春痘的质感,而是像某种柔滑的织物,或者……清晨带着露水的花瓣?光滑,温润,几乎感受不到毛孔的存在。林风下意识地摩挲了几下自己的脸颊,又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分明,掌心有薄茧,是双再普通不过的、属于十八岁男生的手。可脸上的触感,却真实得让他心头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是错觉?还是昨晚熬夜刷题皮肤缺水了?他皱了皱眉,压下那点古怪的感觉,转身进了狭小的盥洗室。
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林风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激灵一下,瞬间清醒了大半。他挤了洗面奶,细细地在脸上揉搓。泡沫绵密,滑过皮肤的感觉,那种过分的细腻感似乎更清晰了。水流冲净泡沫,他抬起头看向盥洗台上方那块更小、更模糊的镜子。水珠顺着额发滴落,镜中人脸色被冷水激得有些发白,但那股挥之不去的、奇异的柔光感,似乎还停留在湿漉漉的皮肤上。
“啧……”林风盯着镜子,几不可闻地低哼了一声,心底那点疑惑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悄然扩散。他甩甩头,试图把这莫名其妙的念头甩掉。
“风子,起挺早啊!”一个带着浓重鼻音、中气十足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打破了盥洗室的安静。
林风回头,是陈浩。这家伙顶着一头睡得如同鸡窝般的乱发,只穿着条大裤衩,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晃荡进来。陈浩是临床医学系的,人高马大,性格爽朗得像北方秋天的太阳,是宿舍里公认的“大哥”。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自来熟地挤到林风旁边的水槽,拧开另一个水龙头,哗啦啦地开始洗脸。
“嗯,习惯了。”林风应了一声,拿起毛巾擦脸。
陈浩胡乱抹了把脸,水珠四溅。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侧过脸,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林风的脸颊和脖颈。那目光在林风脸上停留了几秒,带着点刚睡醒的迟钝和医学生特有的观察本能。
“哎?”陈浩凑近了一点,眯着眼,语气带着点探究的惊奇,“风子,你最近……用什么高级护肤品了?这脸皮儿,啧,嫩得能掐出水来啊!跟小姑娘似的!”他半开玩笑地伸出手指,作势就要往林风脸上戳。
林风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一仰,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撞到身后的墙壁。脸上瞬间腾起一股不自在的热气,他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有些生硬地反驳:“胡扯什么!昨晚熬夜,脸都没洗,哪来的护肤品!大概是……水没擦干吧。”他飞快地用毛巾又抹了两把脸,动作带着点掩饰的慌乱。
陈浩被他过激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林风的肩膀:“哎哟,开个玩笑嘛,脸皮这么薄!行行行,知道你没用,天生丽质难自弃行了吧?”他挤眉弄眼,显然没把林风的反常太当回事,只当是男生间常见的打趣。
林风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回应了这个玩笑,心口却莫名有点堵。他匆匆擦干脸,转身就走:“我先去换衣服。”
“哎,等等!”陈浩在后面叫住他,“上午那节大课,高等数学,阶梯二教,别忘了!占座靠你了啊风子!老李昨晚肯定又刷题到半夜,指望不上他早起!”
“知道了。”林风头也没回地应道。
换衣服时,林风的手指划过胸口。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胀痛感,若有若无地传来,像被什么东西轻轻顶着。他动作僵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膛。错觉吧?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甩开这些杂念,套上了干净的T恤和运动外套。宿舍楼里渐渐喧闹起来,走廊上脚步声、说话声、脸盆碰撞声此起彼伏,新的一天正式拉开了序幕。
大学校园的清晨,空气里浮动着青草和露水的气息。通往教学区的林荫道两侧,高大的香樟树撑开浓密的绿荫,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跳跃在行色匆匆的学生们肩头。林风背着沉甸甸的双肩包,里面塞满了厚厚的《高等数学》和《线性代数》,还有笔记本电脑。他习惯性地迈着大步,想要跟上前面几个边走边讨论昨晚球赛的男生。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才走了不到五分钟,刚刚踏上通往阶梯二教的那段几十级的陡峭台阶,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肺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吸气都变得异常费力。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咚咚咚,擂鼓一样清晰。双腿如同灌了铅,每向上迈一级台阶,都变得格外艰难,小腿肌肉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汗水几乎是瞬间就沁满了额角和后背,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林风不得不停下来,一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眼前景物有片刻的模糊,星星点点的黑斑在视野边缘闪烁。
“搞什么……”他低声喘息着,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上学期体测一千米跑完都没这么狼狈过!是昨晚没睡好?还是早饭没吃?他明明记得啃了个面包才出门的。
“林风?没事吧?”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声带着关切在身边响起。
林风抬起头,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黏在皮肤上。苏雅正站在他上一级的台阶上,微微俯身看着他。初夏柔和的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恰好落在她身上。她穿着一条简单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手里抱着几本艺术类的画册。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像含着一泓山泉,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林风此刻有些狼狈的身影——脸色发白,气息急促,额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一股滚烫的热流“轰”地一下直冲林风头顶,比刚才爬楼梯带来的燥热猛烈十倍。他感觉自己的脸瞬间烧了起来,连耳根都在发烫。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因为被她撞见自己这副没用的样子。他慌乱地避开苏雅的目光,又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样撑着膝盖喘气的姿势实在不雅,立刻直起身。
“没……没事!”林风的声音脱口而出,却完全不受控制地拔高了一个调,尾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陌生的尖细。这声音在清晨相对安静的林荫道上显得格外突兀,连旁边走过的几个同学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林风的脸更红了,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低声线:“咳,就是……就是起猛了,有点……有点晕。”声音总算恢复了点平时的低沉,但还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苏雅看着他窘迫的样子,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漾开温和的笑意,带着点善意的揶揄:“是饿的吧?低血糖?”她说着,竟从随身的帆布袋里摸出一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递了过来,“喏,先垫垫?阶梯教室还远着呢。”
小巧的包装纸在她白皙的手心里,散发着可可的微香。
林风看着那颗巧克力,又看看苏雅含笑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他想拒绝,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手迟疑地伸出,指尖在触碰到苏雅微凉的掌心皮肤时,如同被静电击中般猛地一颤,迅速缩了回来,只飞快地拈走了那颗巧克力。
“谢…谢谢。”他攥紧了那颗带着对方掌心微温的巧克力,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快走吧,要迟到了。”苏雅笑了笑,没在意他这点小动作,抱着书继续轻盈地向上走去,裙摆在晨光里划出柔和的弧度。
林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掌心那颗巧克力被汗水浸得有点发软。他剥开包装纸,将带着微苦甜香的巧克力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却压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那一阵阵复杂难言的滋味——是窘迫,是悸动,是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身体里悄然滋生的异样。
脸颊上被陈浩目光扫过时的灼热感,爬楼梯时突如其来的沉重虚脱,喉咙里那失控的尖细嗓音……以及指尖触碰苏雅掌心时,那过分清晰的冰凉触感,和自己骤然紊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这一切,真的只是“起猛了”和“没吃早饭”那么简单吗?
他抬起头,望向被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初夏晴空。阳光刺眼。一种模糊的、令人不安的预感,如同清晨林间升起的薄雾,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