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林晓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到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眼前的世界是晃动的、模糊的，急诊中心那刺眼的红色灯牌像一颗硕大的、滴血的心脏，悬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一头撞进急诊大厅混乱喧嚣的人潮里。消毒水混合着血腥、药味和汗臭的浓烈气味瞬间将他淹没，各种哭声、喊声、仪器尖锐的鸣叫声如同无数根针扎进他的耳膜。他茫然四顾，巨大的恐慌和窒息感扼住了喉咙——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们！
“爸！妈！”他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淹没在更大的嘈杂中。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是李老师，她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脸色比林晓阳好不了多少，额发被汗水黏在额角。
“晓阳！别乱跑！跟我来！”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拽着他穿过拥挤的候诊区，走向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深处。
走廊尽头，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惨白刺眼的灯光，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门边站着两位穿着警服的民警，还有一位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医生。李老师的手紧了紧，拉着林晓阳走了过去。
“李老师？这是林晓阳同学？”其中一位年长些的民警开口，目光落在林晓阳身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的审视。
“是，是的警官，他就是林建国和刘梅的儿子。”李老师的声音有些发颤。
医生上前一步，他的眼神锐利而疲惫，声音低沉平稳，却字字如刀：“林晓阳同学，很抱歉通知你。你的父亲林建国先生和母亲刘梅女士，在事故现场经抢救无效，已经……确认死亡。请节哀。”
“轰——！”
整个世界彻底崩塌了。
林晓阳只觉得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应声而断。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身体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双腿一软，如果不是李老师和旁边的民警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他整个人就会直接瘫倒在地板上。
死亡。确认死亡。
这两个词，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然后轰然炸开，将里面最后一丝侥幸和微弱的希望炸得粉碎。痛！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铺天盖地的、灭顶般的剧痛席卷了他！不是皮肉的痛，是灵魂被硬生生撕扯开、碾成齑粉的痛！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濒死的小兽，“你们骗人……让我看看他们……我要看他们！”他猛地挣扎起来，力气大得惊人，眼睛赤红，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金属门。
“晓阳！冷静点！”李老师哭着抱紧他，试图安抚。
“林同学，请冷静！”医生也提高了声音，带着职业的无奈，“事故非常严重，遗体……损伤很大。为了你好，我们建议……”
“让我进去！”林晓阳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甩开李老师的手，踉跄着扑向那扇门。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校服传到皮肤，激得他浑身一颤。他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发出沉闷的、绝望的声响。“开门！爸！妈！开门啊！”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在他惨白的脸上肆意横流。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民警和医生合力将他从门边拉开。他不再挣扎，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任由他们架着，只是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哀鸣，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这是事故认定书的初步说明，还有……需要家属签字确认的文件……”民警的声音带着不忍，递过来几张冰冷的纸张。
林晓阳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纸面上，那些黑色的铅字像扭曲的虫子，在他模糊的泪眼中蠕动。“事故责任方……重型货车……疲劳驾驶……当场死亡……”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李老师流着泪，半扶半抱着他，引导着他的手，在那份宣告他成为孤儿的文件上，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晓阳**。笔尖划破纸张，留下深刻的印记，如同刻在他生命里的伤痕。
签完字，他彻底脱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滑坐到地上。头顶惨白的灯光无情地照射下来，将他缩成一团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面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无尽的钝痛。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的空白，父母的音容笑貌碎片般地闪现，又被巨大的黑洞吞噬。家……那个虽然清贫却充满饭菜香和唠叨声的地方，瞬间坍塌成一片冰冷的废墟。奶奶……哥哥……这两个名字像闪电一样劈开混沌！
奶奶！年迈的奶奶还卧病在床！她知不知道？她能承受这个噩耗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林晓阳，比刚才面对父母死讯时更甚！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惊惶失措。
“奶……奶奶……”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奶奶……她一个人在家……”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李老师连忙蹲下扶住他：“别急，晓阳，别急！家里那边……”她的话还没说完，一阵突兀而刺耳的手机震动声，从林晓阳校服裤子的口袋里传了出来！
嗡嗡嗡……嗡嗡嗡……
这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突兀，带着一种不祥的催促感。
林晓阳浑身一僵，动作停滞了。他几乎是颤抖着把手伸进口袋，摸出那部屏幕早已碎裂、边缘磨损严重的旧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
林海。
是哥哥！
一瞬间，所有的情绪——悲痛、恐惧、茫然——都被一股冰冷的、带着不祥预感的怒火暂时压了下去。他死死盯着那个名字，手指僵硬地悬在接听键上方。这个时候，哥哥打来电话……会是什么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就传来哥哥林海那熟悉的、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慌乱和谄媚的声音，背景音嘈杂混乱，隐约有叫骂和摔东西的声响：
“喂？晓阳？！你他妈总算接电话了！听着！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弄钱！有多少拿多少！快！龙哥的人找到我了！他们就在楼下！说今天再不还利息就要剁我的手！爸呢？妈呢？让他们赶紧给我打钱！快啊！你听见没有？！我……”
哥哥那急促、自私、充满恐惧却毫无担当的咆哮声，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兜头浇灭了林晓阳心头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家人的温度。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哥哥那变调的、歇斯底里的声音还在听筒里尖叫着，像指甲刮过黑板一样刺耳。
林晓阳没有挂断。他只是看着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名字，看着通话时长一秒一秒地增加。然后，他猛地将手机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响起！那部破旧的手机在冰冷的墙砖上四分五裂，屏幕彻底熄灭，零件散落一地。哥哥林海那令人绝望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整个走廊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李老师和旁边的民警、医生都惊呆了，看着那个蜷缩在墙角、刚刚失去父母的少年，此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狼，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手机的残骸，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再流一滴泪。
冰冷的绝望，如同浓稠的、漆黑的墨汁，无声无息地从那扇紧闭的太平间金属门后蔓延开来，彻底浸没了瘫坐在地上的少年。前路茫茫，除了冰冷的死亡，便是哥哥带来的、深不见底的债务深渊。家，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