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味和死亡的气息，仿佛渗进了林晓阳的骨髓里，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他是被李老师和一位好心的民警开车送回来的。一路上，他蜷缩在后座角落，脸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暮色染成灰蓝色的城市街景。那些闪烁的霓虹、匆忙的行人、喧嚣的车流，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与他彻底无关了。李老师担忧的叹息和民警低声的安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车子在老城区一片破败的筒子楼前停下。熟悉的、混杂着油烟、霉味和淡淡垃圾酸腐气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他的家。
“晓阳，到家了。”李老师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
林晓阳木然地推开车门，双脚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他抬头望向三楼那个熟悉的窗户，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心脏的位置，又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谢谢您，李老师，谢谢警官。”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几乎听不见。他甚至没有力气转头看他们一眼。
“晓阳，学校这边……”李老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你先处理家里的事，有任何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坚强点，孩子。”她递过来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林晓阳没有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民警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表达着同情，然后和李老师一起，看着那个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进了昏暗的楼道。
楼道里声控灯坏了，只有尽头窗户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级一级地往上爬。脚步的回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空洞地回响，每一步都敲在心上，沉重无比。家门口，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绿色木门紧闭着。
他掏出钥匙，手抖得厉害，钥匙在锁孔里磕碰了好几下才插进去。转动钥匙的“咔哒”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门开了。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尘土、药味和某种东西被粗暴翻动过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的景象，让林晓阳本就冰冷的心，瞬间沉入了更深的冰窟。
狼藉。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家里唯一像样的那张旧木茶几被掀翻在地，四条腿扭曲地指向天花板。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那个印着青花的暖水瓶摔得粉碎，内胆的玻璃碎片和水渍混合着灰尘，在地板上摊开一片污浊的狼藉。几个廉价的塑料凳子东倒西歪，有的已经裂开。墙角的柜子被粗暴地拉开，里面原本叠放整齐的旧衣服被扯出来，胡乱地扔在地上，上面还残留着几个肮脏的脚印。
最刺眼的，是雪白的墙壁上，被人用猩红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刷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林海！还钱！
旁边还用红漆画了一个滴血的骷髅头和一把砍刀。
林晓阳站在门口，像被钉在了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呕吐的冲动。目光越过客厅的狼藉，投向里间奶奶的卧室。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
他踉跄着冲进奶奶的房间。
光线昏暗。奶奶蜷缩在靠墙的旧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她似乎睡得很沉，或者说，是昏迷。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出，嘴唇干裂发紫。床头柜上，那个熟悉的棕色小药瓶倒扣着，盖子滚落在一边，里面空空如也。
“奶奶！”林晓阳扑到床边，声音嘶哑地唤着，颤抖的手轻轻碰触奶奶布满皱纹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他吓得心脏骤停，手指慌乱地探向奶奶的鼻息。
微弱，但还有一丝温热的气息拂过指尖。
巨大的恐惧和庆幸同时攫住了他，让他几乎虚脱。还好……还好奶奶还在……
他这才注意到奶奶的呼吸异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一种令人心悸的、细微的嘶鸣声。她的身体在薄被下微微颤抖着。林晓阳慌忙掀开被子一角，发现奶奶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秋衣，手脚冰凉。
“奶奶，奶奶你醒醒！”他焦急地呼唤着，试图给奶奶掖好被子，却发现自己双手冰冷，根本无法传递任何温暖。他环顾四周，想找热水壶，才想起客厅的暖水瓶已经碎了。绝望感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
“晓阳？是……是晓阳回来了吗？”一个压低的、带着惊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晓阳猛地回头，是对门的邻居张姨。她探着半个身子，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未散的恐惧。
“张姨……”林晓阳的声音哽咽了。
“哎呀，造孽啊！”张姨快步走进来，看到床上的奶奶和屋里的惨状，眼圈立刻就红了，“下午……下午来了好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砸门进来就翻，又打又砸的！嚷嚷着找你哥要钱！你奶奶……你奶奶当时就吓坏了，捂着心口喘不上气，药瓶都打翻了……那些人根本不管，骂骂咧咧地刷了墙就走了……我……我也不敢拦啊！”张姨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我偷偷给你爸你妈打电话，都打不通……后来才听说……唉！”她没忍心说出那个词，只是抹着眼泪。
林晓阳听着，身体因为愤怒和无力而微微发抖。他看着奶奶痛苦的脸，看着地上那个空了的药瓶，看着墙壁上猩红的威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穿。
“张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能……能麻烦您帮我照看一下奶奶吗？我出去买点药，再……再弄点吃的。”他必须行动，奶奶的药不能停！
“哎，好，好！你快去！我看着奶奶！”张姨连忙答应。
林晓阳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奶奶，转身冲出房间。他避开客厅的狼藉，径直走向厨房。厨房里也被翻得乱七八糟，米缸盖子歪在一边。他蹲下身，在灶台下一个不起眼的、被油腻腻的抹布盖着的角落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他用力抠开一块松动的砖头，从里面掏出一个沾满灰尘的、瘪瘪的旧铁皮饼干盒。
这是家里最后的“保险箱”。他颤抖着手打开盒盖。里面没有多少东西：一张泛黄的全家福，那时父母还年轻，哥哥还没染上赌瘾，他还是个懵懂的孩子。
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奶奶的银戒指，据说是太奶奶留下的，还有一叠用橡皮筋扎着的、皱巴巴的零钱。最大面额是两张五十的，其余都是十块、五块，甚至还有硬币。
林晓阳将钱全部拿出来，仔细地数了一遍。
四百二十七块五毛。
这就是家里最后的积蓄。这就是奶奶的救命钱！这就是他接下来……赖以生存的全部！
他紧紧攥着这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钱，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将照片和戒指小心地放回盒子，藏好。然后，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客厅墙壁上那刺目的红字。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皮鞋踩在水泥台阶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沉重，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压迫感。
林晓阳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猛地转身，死死盯住那扇半开着的、通往外面楼道的大门。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框，几乎挡住了外面最后一点昏暗的光线。那人穿着件黑色的紧身T恤，露出的手臂肌肉虬结，上面纹着狰狞的刺青。他嘴里斜叼着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一双阴鸷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精准地锁定了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攥着钱的林晓阳。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哟，小子，回来了？听说你爹妈没了？啧，真够惨的。”
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刮过林晓阳苍白的脸，最后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不过嘛，人死债不烂。你哥跑了，这钱……”
他向前逼近一步，带来一股浓烈的烟味和汗臭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