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那沙哑的、带着血腥味的声音还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空气。他身后两个同样彪悍、眼神不善的马仔也挤了进来,彻底堵死了门口,带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林晓阳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狂风中倔强挺立的细竹。他攥着那四百二十七块五毛钱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勉强维持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强迫自己抬起眼,迎向龙哥那双阴鸷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龙哥,”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死寂的冷静,“我爸妈……刚走。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你也看到了。”
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扫过墙壁上猩红的催命符,最后落回龙哥脸上,没有丝毫闪躲。“我奶奶病得很重,刚被吓得不轻,现在还在昏迷。这点钱,”他微微抬起紧握的拳头,那叠零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单薄,“是给她买药续命的钱。我哥欠的债,我会想办法。但今天,我真的拿不出一分钱给你。”
龙哥叼着烟,眯着眼打量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撒谎或恐惧的痕迹。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布满横肉的脸显得更加狰狞。半晌,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不信:
“小子,跟我唱苦情戏?爹妈死了,奶奶病了,就想赖账?你哥林海那个烂赌鬼,欠老子连本带利十五万!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的!”他猛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啪”地一声拍在翻倒的茶几桌面上。“利息是按天滚的!拖一天,就是几千块!今天不还利息,老子先收点别的!”
他身后的一个马仔狞笑着上前一步,手里把玩着一把明晃晃的弹簧刀,眼神不怀好意地在林晓阳身上扫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林晓阳的心脏。但他没有后退,反而将手里那点可怜的钱攥得更紧,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护身符。他知道,一旦松手,奶奶可能就真的没救了。
“龙哥,”林晓阳的声音依旧很稳,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不是赖账。我爸妈刚走,后事还没办。奶奶的病等不起。我林晓阳在这里发誓,这债,我认!给我点时间!只要我奶奶缓过来,我立刻去想办法!我白天上学,晚上可以去打三份工!我……”
“上学?打工?”龙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刺耳,“就凭你?打一百年工也还不起老子的钱!你他妈值几个钱?”他猛地止住笑,眼神变得无比凶狠,一步跨到林晓阳面前,巨大的阴影几乎将瘦弱的少年完全笼罩。浓重的烟味和汗臭扑面而来。
“小子,别他妈跟我废话!”龙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没钱?也行。我看你这小模样长得还挺清秀……”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令人作呕的意图,猛地伸向林晓阳苍白的脸颊!
就在那手指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里屋突然传来张姨带着哭腔的惊呼:“晓阳!晓阳你快来!奶奶……奶奶她喘不上气了!脸都紫了!”
这声惊呼如同惊雷炸响!
林晓阳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龙哥,什么债务,什么恐惧,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猛地侧身躲开龙哥的手,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撞开挡路的马仔,不顾一切地冲向奶奶的房间!
“奶奶!”
龙哥的手抓了个空,愣了一下,随即脸色阴沉下来。他看着林晓阳消失在里屋门口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翻倒的茶几和墙壁上的红字,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戾气。
“妈的,晦气!”他啐了一口唾沫,对着林晓阳的方向吼道:“林晓阳!老子给你三天!三天之内,连本带利,十五万!少一分钱,老子就拆了你家这破房子,把你和你那个老不死的奶奶一起扔出去喂狗!到时候,可别怪老子不讲情面!”他阴狠的目光扫过里屋的方向,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两个马仔,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更深的绝望。
林晓阳冲进房间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奶奶躺在床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脸色已经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嘴巴大张着,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吸气,却只能发出微弱而恐怖的“嗬嗬”声,眼睛翻白,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奶奶!奶奶!”林晓阳魂飞魄散,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徒劳地拍着奶奶的后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快!快掐人中!让她平躺!”张姨还算镇定,一边指挥,一边用力掐着奶奶的人中穴。
林晓阳立刻照做,小心翼翼地将奶奶放平,手指颤抖着也去掐人中。他感觉奶奶的皮肤冰凉,生命的气息正在飞快流逝。
“药……药……”张姨急道,“家里还有没有速效救心丸之类的?”
“药瓶……下午被他们打翻了……”林晓阳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想起自己手里还攥着钱!“张姨!钱!我有钱!我去买!我马上去买药!”他像抓住救命稻草,将手里那叠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零钱塞给张姨,“您帮我看着奶奶!我这就去!”
他根本来不及等张姨回应,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家门,冲下楼梯,冲进了已经完全黑透的、寒风凛冽的夜色里。
冰冷刺骨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药店!最近的药店在哪里?他疯狂地在记忆中搜索,朝着街角那家亮着绿色灯牌的小药店狂奔而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奶奶痛苦的脸,龙哥狰狞的威胁,父母冰冷的死亡……像无数碎片在他脑海里搅动、切割。他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救奶奶!一定要救奶奶!
他冲进药店,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奶奶的症状,用那点可怜的钱买了一小瓶速效救心丸和一瓶氧气罐,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钱。他抱着救命的东西,再次以冲刺的速度跑回家。
气喘吁吁地冲进房间,在张姨的帮助下,他颤抖着倒出几粒药丸,撬开奶奶紧闭的牙关,艰难地塞了进去。又手忙脚乱地打开简易氧气罐,将吸氧管小心地放在奶奶鼻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晓阳跪在床边,紧紧握着奶奶冰凉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奶奶的脸,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要停止跳动了。
终于……终于!奶奶急促而恐怖的喘息声慢慢平缓了一些,青紫的脸色也褪去了一点,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紫绀。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虽然没有睁开,但呼吸总算重新变得微弱而规律。
林晓阳浑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身上。
张姨也松了口气,抹着额头的汗:“老天保佑,缓过来了……可吓死我了!晓阳,这样不行啊!你奶奶这病太凶险了,必须得去医院!不能拖了!”
去医院?林晓阳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他看着奶奶床头柜上那瓶小小的、却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积蓄的速效救心丸,还有那个简陋的氧气罐。钱?他哪里还有钱?龙哥的三天期限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客厅。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他看着一地狼藉,看着墙壁上那猩红的“还钱”和滴血的砍刀。三天,十五万。这是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他走到翻倒的茶几旁,看到了龙哥拍下的那张借条。他弯腰,捡起那张冰冷的纸。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上面林海那歪歪扭扭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看清了那触目惊心的数字和高得离谱的利息条款。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绝望和某种决绝的怒火,在他胸腔深处燃烧起来。他将那张借条紧紧攥在手心,纸的边缘几乎要割破皮肤。
三天……十五万……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寒风吹打着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呜咽,又像是某种召唤。
奶奶安稳睡下,他独自来到楼下,漫无目的行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现在唯一的要紧的事是稳住要债的龙哥。
街道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地上被微风吹到了脚边,捡起来看,是一张有些简陋的招工广告,用粗黑的马克笔写着:
“招工!急招!!!”
“工地小工,搬砖扛水泥,日结!”
“工资高!200一天!不怕苦不怕累就来!”
“地址:城西新开发区‘锦绣华庭’工地西门”
“联系人:王工头 电话:13XXXXXXXXX”
“日结……200一天……”林晓阳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那双因为疲惫和绝望而黯淡无光的眼睛,在昏暗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滚烫的光。
200块一天,如果能连续干……三天就是600块!虽然距离十五万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至少能给奶奶买药,能让他多撑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