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林晓阳便跟老师请了假。
第二日,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晨曦像一层冰冷的纱,笼罩着沉睡的城市。
林晓阳轻轻带上家门,老旧的门轴发出喑哑的呻吟。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奶奶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将口袋里仅剩的几块钱留下压在药瓶下——那是张姨昨天临走时硬塞给他的早饭钱。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和煤灰味的空气,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在深秋清晨显得过于单薄的旧校服外套,一头扎进了浓重的、尚未散尽的夜色里。
城西新开发区是一片巨大的、喧嚣的、尘土飞扬的战场。塔吊的巨臂刺破灰暗的天空,巨大的打桩机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各种工程车辆的轰鸣、金属的碰撞、工人粗粝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磅礴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林晓阳站在工地西门巨大的铁皮围挡外,看着里面如同钢铁丛林般的世界,第一次感到一种渺小到尘埃里的窒息感。门口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旁边一个简陋的蓝色铁皮棚屋就是招工点。几个穿着破旧迷彩服或沾满泥灰衣服的男人,或蹲或站地聚在门口,抽着烟,眼神疲惫而麻木地打量着这个格格不入的清瘦“少年”。
“找谁?”一个叼着烟卷、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的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声音粗嘎。
“我……我找王工头。”林晓阳的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显得微弱,“看到招工广告……”
“哦?就你?”中年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细胳膊细腿的,能扛得动水泥?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
林晓阳挺直了脊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力量:“我能行!我力气很大!什么活都能干!”
“王工头在里面。”男人吐了个烟圈,朝工地里面努努嘴,“自己进去找吧,穿蓝衣服戴红帽子的那个就是。”
林晓阳道了声谢,深吸一口气,踏进了这片轰鸣的钢铁丛林。脚下的地面泥泞不堪,混杂着碎石和凝固的水泥块,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粉尘、水泥灰和柴油燃烧后的刺鼻气味,呛得他忍不住咳嗽。巨大的搅拌机在轰隆作响,翻斗车呼啸而过,卷起漫天尘土。戴着安全帽、穿着脏污工服的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忙碌穿梭,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红色安全帽、正对着图纸大声吼叫指挥的王工头。王工头四十多岁,身材不高但很敦实,脸上是常年日晒风吹留下的古铜色,眼神锐利得像鹰。
“王工头?”林晓阳鼓起勇气上前。
王工头转过头,看到林晓阳也是一愣,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小孩?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这里危险!”
“王工头,我是来干活的!看到门口的招工广告,日结200!”林晓阳急忙说道,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些,“我力气很大!扛水泥、搬砖都行!真的!给我个机会!”
王工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别添乱!你这小身板,一阵风都能吹倒,扛什么水泥?去去去,回家读书去!”
“我能行!”林晓阳急了,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他猛地弯下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抱起旁边地上一个半满的水泥袋!那袋子少说也有七八十斤!他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手臂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脸憋得通红,竟然真的将那沉重的水泥袋抱离了地面!虽然只离地几寸,身体摇摇晃晃,但他死死支撑着,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滚落。
“嘿!”王工头吃了一惊,看着林晓阳眼中那股近乎绝望的狠劲和坚持,眼神里的不耐烦淡去了一些。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
“小子,”他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严厉,“扛水泥不是靠蛮力,是巧劲和耐力。你这身子骨,扛不了几袋就得趴下。工地有工地的规矩,出了事谁也担不起!”
林晓阳的心沉了下去,手臂因为脱力已经开始剧烈颤抖。他咬着牙,不肯松手。
“不过……”王工头话锋一转,指了指远处一个正在往搅拌机里铲沙子的瘦小身影,“看到没?老李头那边缺个帮手,筛沙子,铲石子,给搅拌机上料。活也不轻,但比扛水泥强点。一天……150,干不干?干得了就留下,干不了趁早滚蛋!”
150!比预想的少了50!150也比没有强!他立刻松开水泥袋,那沉重的袋子“噗通”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灰尘。
“干!我干!”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有些变调。
王工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朝着那个筛沙子的老头吼了一嗓子:“老李头!给你带个小工!看着点!”
老李头抬起头,是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的老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林晓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埋头铲起沙子。
林晓阳知道,他的“战场”就在这里了。他学着旁边工人的样子,在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沙石料旁,找到了一个破旧的柳条筐和一把磨损严重的铁锹。
工作开始了。
筛沙子,就是把大堆的沙石混合物用铁锹铲到细密的铁筛网上,用力摇晃,让细沙漏下去,留下粗石子。听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是难以想象的苦力活。
冰冷的铁锹柄很快磨红了林晓阳的手掌。第一铲下去,沉重的沙石几乎让他一个趔趄。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沙石甩上筛网。细密的沙尘瞬间扬起,扑面而来,呛进他的口鼻,钻进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疼。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
“小子,戴上这个!”旁边一个路过的工人看他狼狈的样子,丢给他一个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劳保口罩。
林晓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连忙戴上。虽然气味难闻,但总算隔绝了部分沙尘。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弯腰,铲起沉重的沙石,直起腰,用力甩上筛网,摇晃,再将筛出的石子铲到旁边堆好。每一次弯腰、直起,都牵扯着后背昨天在工地被钢管砸中后还未消散的钝痛,每一次甩动铁锹,手臂的肌肉都在尖叫。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角、鬓边、后背不断涌出,迅速浸透了单薄的校服,紧紧黏在身上,又冷又湿。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太阳慢慢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带来了灼人的热度。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口罩里闷热潮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土的味道。他的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举起铁锹都像举着一座山。腰背的酸痛已经麻木,变成一种沉重的、无处不在的钝感。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次移动都无比艰难。
旁边的老李头动作不快,但极其稳定,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林晓阳咬着牙,强迫自己跟上老李头的节奏,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自己不能停。停下来,就意味着放弃,意味着那150块会离他而去,意味着奶奶的药钱没有着落。
工地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手上那把沉重的铁锹和脚下那片冰冷的沙石上。每一次铲动,都是对生存的叩问;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汗水滴落在干燥的沙地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转瞬即逝,就像他此刻的存在一样渺小。
午饭时间到了。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阴凉处,拿出自带的饭盒,或者买工地门口摊贩的廉价盒饭。食物的香气飘来,林晓阳的胃袋因为饥饿而剧烈地抽搐起来。他这才想起,从昨天到现在,他只喝了几口水。
他走到堆放工具的地方,拿出自己带来的那个破旧的军用水壶,里面只有半壶凉白开。他拧开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试图压住胃里的翻腾。水很凉,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他靠在冰冷的铁皮工具箱上,闭上眼睛,感受着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哀鸣。校服黏腻地贴在身上,汗水和尘土混合,在皮肤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泥壳,又痒又难受。
“喂,小子!”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晓阳睁开眼,是王工头。他手里拿着两个用塑料袋装着的、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
“拿着!”王工头把包子塞到他手里,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怎么干活?算我借你的,从工钱里扣!”
林晓阳愣住了,看着手里那两个热乎乎的包子,白胖的皮上渗出一点诱人的油光。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他连忙低下头,掩饰住发红的眼圈,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王工。”
“谢个屁!赶紧吃!下午活还多着呢!”王工头骂骂咧咧地走了,背影依旧粗犷。
林晓阳捧着那两个包子,像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他背过身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粗糙的面皮,寡淡的肉馅,混合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却成了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滚烫的食物落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暖意。
下午的阳光更加毒辣。沙石堆在烈日下散发着蒸腾的热气。林晓阳重新戴上口罩,握紧了铁锹。手臂的酸痛并未缓解,腰背的麻木感更深了。但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眼神里多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他再次弯下腰,铲起满满一锹沙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甩向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