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个巨大的、烧红的铁球,沉沉地坠向城市西边的天际线,将工地上林立的钢筋骨架和堆积如山的建筑材料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和水泥味,但喧嚣的机械轰鸣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疲惫的尾声。
林晓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
手臂像两根灌满铅的、失去知觉的木棍,每一次抬起铁锹都全靠意志在驱动。后背那道被钢管砸中的旧伤,在持续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劳作下,早已从钝痛变成了尖锐的、针扎般的刺痛,每一次弯腰铲沙都牵扯着神经,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汗水早已流干,只留下皮肤上一层黏腻的、混合着沙尘的盐壳,紧绷绷地裹在身上。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着,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喘息。
视线开始模糊。老李头佝偻的身影在飞扬的沙尘中变得晃动、扭曲。工友们的吆喝声、机器的轰鸣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世界在他周围旋转、摇晃。支撑着他的,只剩下脑海里那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撑住……再撑一会儿…天快黑了……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弯腰,铲起一锹沉重的沙石混合物。这一次,沙石似乎比之前沉重了十倍不止。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将铁锹甩向筛网。身体却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踉跄了一大步!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或许是一块凸起的石头,或许只是他自己完全脱力的腿软。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朝着旁边一堆刚刚卸下、还未来得及散开的袋装水泥栽倒下去!
“小心!”远处似乎传来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但太迟了。
林晓阳瘦弱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袋堆上!撞击的闷响被工地的噪音淹没。但更致命的是,他倒下时,后背正硌在一块从水泥袋缝隙里斜伸出来的、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废弃钢管上!
“呃——!”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痛呼,被卡在了喉咙里。一股难以形容的、瞬间席卷全身的剧痛从后背炸开!那感觉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脊椎,又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同一时间刺穿了他的身体!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和黑暗交替吞噬,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
他甚至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只是在那堆冰冷的水泥袋上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彻底瘫软下去,失去了所有意识。
“喂!小子!你怎么了?!”老李头第一个扔下铁锹冲了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他颤抖着手去探林晓阳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又看到他身下那根染血的钢管尖端和迅速在旧校服后背晕开的、触目惊心的深色血迹,老头吓得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调:“来人啊!快来人!出事了!砸伤了!快叫救护车!”
工地上瞬间炸开了锅!附近的工人们纷纷围拢过来。
“天哪!这么多血!”
“撞钢管上了!后背!”
“快!谁有干净布!先按住伤口!”
“叫救护车!快打120!”
“王工头!王工头!出大事了!”
王工头拨开人群挤进来,看到林晓阳面无血色地趴在水泥袋上,后背一片殷红,那根染血的钢管就横在身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狠狠骂了一句:“操!”立刻掏出手机,手都有些哆嗦地拨打了120。
混乱中,有人拿来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帆布,手忙脚乱地按在林晓阳的后背伤口上,试图止血。但那血似乎止不住,迅速浸透了帆布,染红了工人的手。林晓阳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
“妈的,这娃太拼了!一天没歇过!”
“看着就瘦,哪经得起这么干……”
“王头,这医药费……”
“别他妈废话了!先救人!”王工头烦躁地吼道,看着林晓阳那张沾满尘土、毫无生气的年轻脸庞,眼神复杂。他掏出自己皱巴巴的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大概几百块——塞给旁边一个看起来还算机灵的工人,“小刘!你跟着救护车去!医院那边要交钱先垫上!不够再打电话给我!”
刺耳的救护车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利刃划破了工地黄昏的喧嚣。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进来,动作麻利而专业地将林晓阳小心翼翼地翻身、固定、抬上担架。当翻转身体时,那根深深刺入后背的钢管被拔出的瞬间,一股鲜血涌出,染红了担架布单。一个年轻的护士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救护车闪烁着刺眼的蓝红光,载着生死未卜的林晓阳,在工人们复杂而担忧的目光中,呼啸着驶离这片吞噬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的钢铁丛林,朝着最近的市第三人民医院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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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抢救室的红灯亮得刺眼。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各种仪器的滴答声、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冰冷而高效的紧张氛围。
“患者林晓阳,17岁,男性,工地高处坠落伤,后背锐器贯穿伤,失血性休克!血压60/40,心率140!快!建立静脉通道,双管!快速补液!交叉配血!准备紧急手术!”主治医生语速飞快地下着命令。
护士们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剪开林晓阳身上那件被血和水泥灰浸透的校服,暴露伤口。后背一片血肉模糊,钢管造成的伤口虽然不算巨大,但很深,位置凶险,靠近脊柱,且大量失血。更要命的是,在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和尘土时,一位经验丰富的护士发现了异常。
“张医生!”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惊疑,“您看这里……患者……患者这胸部发育……好像有点不对劲?而且……没有喉结?”
正在快速检查伤口的张医生动作猛地一顿。他立刻凑近,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林晓阳暴露的上半身。瘦削的胸膛上,确实有着极其微弱、但绝非青春期男性该有的、类似乳腺组织的轻微隆起。颈部线条光滑,完全没有男性喉结的凸起。皮肤虽然沾满血污尘土,但仔细看,质地似乎也比一般男性少年细腻一些。
张医生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多年的临床经验让他瞬间意识到情况可能远比外伤复杂。他立刻下达了更详细的检查指令:“立刻加急查血常规、凝血、电解质!加做床边B超!重点看胸腔脏器损伤情况,还有……”他顿了顿,语气凝重,“确认一下生殖系统发育情况!”
急诊B超探头带着冰凉的耦合剂,在林晓阳瘦弱的腹部和骨盆区域快速移动。操作医生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反复扫查,甚至换了一个探头再次确认。
“张医生……”B超医生的声音带着震惊的颤抖,“您……您最好亲自来看看!这……这不可能啊!”
张医生快步走到屏幕前。屏幕上显示的图像清晰无误:盆腔内隐约可见发育幼稚的子宫形态!
“这……”张医生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猛地看向躺在抢救床上、面无血色、生死边缘徘徊的少年,眼神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复杂。
“快!通知陈主任!怀疑患者存在严重的先天性发育异常!准备紧急手术,清创缝合探查!同时……”张医生的声音斩钉截铁,“立刻加急做染色体核型分析!要最快速度!”
抢救在争分夺秒地进行着。输血、补液、稳定生命体征。但所有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内心都掀起了惊涛骇浪。那个在工地上拼命干活、被所有人当成瘦弱男孩的少年,他的身体里,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初步清创缝合手术暂时止住了出血。林晓阳被推入重症监护室(ICU)观察。生命体征在大量输血和药物支持下,暂时稳定在了一个极其脆弱的状态。
几个小时后,一份加急的、冰冷得如同判决书的报告,被送到了张医生的手中。
他盯着报告单上那行黑色的、不容置疑的结论,久久无言。窗外,夜色如墨,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王工头留下的那个号码。
“喂?是林晓阳的……雇主吗?”张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沉重,“我是市三院急诊科的张医生。林晓阳的手术暂时完成了,命暂时保住了,但还没脱离危险期,在ICU观察。”
电话那头传来王工头松了一口气又提心吊胆的声音:“那就好,那就好!谢谢医生!钱我明天一早就……”
“王先生,”张医生打断了他,语气变得异常严肃,“钱的事情先放一放。现在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情况,必须告知家属。林晓阳……他没有直系亲属在场。但作为送他来的负责人,我需要你……或者你尽快联系到他真正的监护人。”
王工头捏着一把汗,回复到:“好,我尽快联系他的家人,”
挂掉电话,王工头翻开了那本工地办公室里那本泛黄厚重入场工作人员登记本,上面记录了每个工地上的紧急家属联系人信息,而且规定必须填至少两个,以防出现突然联系不上家人的情况。
王工头将页数翻到最后一页,粗糙的手指在名字上往下滑,最后落在了最后一行的登记人哪里,哪一行填两个人,与其他的人不同,没有父母,只有奶奶和……哥哥。
想到这种事最好不要惊扰老人,王工头选择了林晓阳的哥哥的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拨通了很久却没人接,就在王工头准备挂断时,电话那边接通了,传来一个十分不耐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