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在病床上、在心理辅导室、在理疗器械的嗡鸣声中悄然滑过。
起初的抗拒和恶心感,在一次次的知识普及和情绪疏导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接受。
为了活下去,为了那个哥哥承诺的、由他和哥哥一起守护的家,他必须接受这个身份。
手术的日子终于到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林晓阳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这一个月,原本利落的短发已经长到了耳下,显出几分柔软的弧度,被仔细地梳在脑后。
他安静地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惊涛骇浪,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病房门被推开,林海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小阳子!饿了吧?快,趁热吃两个!”他把包子塞到林晓阳手里,脸上堆着笑容,但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哥,我不饿。”林晓阳摇摇头,把包子放在一边,抬眼看着林海,“哥,龙哥那边……?”
“嗨!早搞定了!”林海大手一挥,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钱还清了,字据都撕了!那孙子现在见了我都绕道走!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林晓阳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随即又问出了那个每次见面都萦绕心头的问题:“那……奶奶呢?奶奶的手术……恢复得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她……” 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林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神飞快地瞟向窗外,又迅速转回来,带着一种轻松:“哎呀,你看你!又来了!不是跟你说了嘛,奶奶手术非常成功!
林晓阳觉得心底那丝不安又悄悄冒了出来。但手术在即,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更不愿意去怀疑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哥哥和未来的那点信任。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对了!”林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从随身的旧挎包里掏出两张纸,拍在床头的柜子上,“你看,哥都给你办妥了!”
林晓阳拿起那两张纸。一张是《性别重置手术最终确认书》,上面林海的签名依旧歪歪扭扭,但旁边多了一个鲜红的医院公章。另一张则让他瞳孔微微一缩——那是一份打印出来的、盖着当地派出所户籍专用章的《姓名变更证明》。上面清晰地写着:
> 原名:林晓阳
> 变更后姓名:林晓雨
> 变更原因:性别矫正
“名字改好了!”林海的声音带着点邀功的意味,“哥专门跑了好几趟派出所,手续都办齐了!以后啊,你就叫林晓雨!等手术做完,恢复好了,哥带你去拍新身份证!咱们从头开始!”
林晓阳的手指轻轻抚过“林晓雨”那三个字。冰凉的纸张,陌生的名字。从此以后,那个背负了十七年男孩身份的林晓阳,就要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需要手术矫正才能被社会承认的林晓雨。一股巨大的茫然和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张证明折好,连同手术确认书一起,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很快,护士和护工推着转运床进来了。林晓阳在护士的搀扶下,慢慢躺了上去。白色的被单盖到胸口,他看着惨白的天花板,耳边是轮子滚过地面的单调声响。哥哥林海跟在旁边,还在絮絮叨叨地安慰着:“别怕啊阳子!睡一觉就好了!哥在外面等你!等你出来,咱就回家!看奶奶!”
“回家……看奶奶……” 林晓阳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仿佛这是支撑他走进那扇未知手术门的唯一咒语。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恐惧、茫然、对奶奶的担忧以及对林晓雨这个新身份的陌生感,都深深压进心底最深处。他选择了这条路,为了活下去,为了那个家,他没有回头路了。
手术室的感应门无声地滑开,又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和光线。冰冷、明亮、充斥着消毒水和金属器械气息的空间。无影灯的光线刺眼。麻醉面罩轻轻覆上口鼻,带着一丝甜腻的气味。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船,迅速被温柔的黑暗包裹、拖拽,沉向无知的彼岸……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现代医学精准地重塑了他身体外在的形态,使其与内在的染色体性别终于达成一致。当林晓阳再次在麻醉复苏室的柔和灯光下恢复意识时,身体的疼痛是剧烈的,但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虚脱感也随之而来。那个困扰了他十七年的错误,终于被修正了。
她现在是林晓雨了。
从内到外,从法律文件到生理结构。
接下来的半年,是漫长而枯燥的恢复期。她转入了专门的康复病房。后背的伤疤在祛疤药膏和时间的抚慰下继续淡化。而更大的变化,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悄然改变着一切。皮肤似乎变得细腻了一些,原本瘦削的轮廓在充足的营养和休息下,也渐渐柔和起来。最明显的是头发。原本只到耳下的短发,像汲取了某种新生的力量,开始疯狂地生长。乌黑、柔软的发丝渐渐披过了肩膀,垂在背后。护士小周每次来给她换药或做护理,都会笑着赞叹:“晓雨,你的头发长得真快,越来越漂亮了!”
林晓阳现在已经习惯了林晓雨这个名字,只是时不时会对着洗手间里那面小小的镜子发呆。
镜子里的人,眉眼依稀还是过去的轮廓,但气质却在悄然改变。长发柔和了原本属于林晓阳的倔强线条,苍白的皮肤下透出一种属于少女的、脆弱的清秀。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复杂。陌生感依旧存在,但那份曾经让她恐惧作呕的排斥感,却在日复一日的适应中,渐渐被一种麻木的接受所取代。这具身体,这个名字,就是她以后的人生了。
哥哥林海依旧会隔三差五地来,带些东西,问问恢复情况,但每次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关于奶奶,他的说辞永远是“恢复得很好”、“在家静养”、“张姨说气色不错”。
半年时光,在消毒水味、康复训练、和内心无声的煎熬中,终于走到了尾声。林晓雨站在病房的窗前,看着外面庭院里抽芽的新绿。
她的身体基本康复了,长发已经及肩。镜中的少女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疏离和脆弱,但那个名为林晓阳的影子,似乎真的在时光的流逝和头发的生长中,渐渐淡去,只留下一个名为林晓雨的、带着无数疑问和伤痕的躯壳,即将离开这座白色的牢笼,踏入一个她既熟悉又全然陌生的世界。
出院的日子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