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光，像医院窗外缓慢移动的云，无声无息地溜走了。
出院这天，阳光格外刺眼，透过康复中心明亮的落地窗，洒在林晓雨身上，及肩的黑发柔顺地垂着，皮肤在精心护理和调养下透出一种细腻的苍白。镜中的少女身形纤细，带着一种初愈后的脆弱感，与半年前那个躺在病床上、得知惊天真相的少年判若两人。
她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张盖着派出所红章的《姓名变更证明》。林晓雨。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像在确认一个既陌生又不得不接受的符号。
约定的时间到了，病房门口空荡荡的。林晓雨等了又等，从清晨等到日头偏西，哥哥林海始终没有出现。打他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冰冷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一遍又一遍，像冰冷的针扎在她心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暖意上。
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压下心头的疑虑，用新买的、最便宜的按键手机，凭着记忆拨通了隔壁张姨家的座机号码。
“喂？” 张姨熟悉而疲惫的声音传来。
“张姨，是我……晓雨……晓阳。” 林晓雨的声音有些干涩。
住院期间张姨来医院看过林晓雨好几次，对于她的手术以及后面林海给她办的新的身份也都知道了，在医院那段时间天天晓雨晓雨的喊也已经成了习惯，只是对于她自己来说，对其他人说自己这个名字暂时还不太习惯。
“晓雨？哎呀！你出院了？太好了！你在哪呢？你哥呢？他怎么没去接你？” 张姨一连串的问题带着真切的关心。
“张姨，我哥……联系不上。我这就回家。” 林晓雨的心沉得更厉害了。
“回家？好好！回来好！快回来吧！你奶奶她……” 张姨的声音带着哽咽，没再说下去。
“奶奶怎么了？！” 林晓雨的心猛地揪紧。
“唉……你回来就知道了，路上小心啊孩子……” 张姨匆匆挂了电话。
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晓雨。她顾不得许多，拎起简单的行李，忍着身体深处因长途奔波可能带来的不适，匆匆离开了康复中心，踏上了返回那个破败老城区筒子楼的公交车。
夕阳将筒子楼斑驳的外墙染上一层颓败的金色。楼道里熟悉的霉味、油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林晓雨站在自家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铁门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那把哥哥在她手术前最后一次探望时给她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门内的景象，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昏暗的光线下，奶奶枯瘦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木板床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脸色是一种濒死的灰败。床头柜上堆满了药瓶和半碗冷掉的稀粥。而坐在床边小凳子上，正用湿毛巾小心翼翼给奶奶擦拭额头的，正是隔壁的张姨！
“奶奶！” 林晓雨失声尖叫，手里的行李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扑到床边，抓住奶奶枯槁的手。那手冰凉得吓人。
“晓……晓阳？” 奶奶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似乎认不出眼前这个长发及肩、面容清秀的少女是谁。
“奶奶！是我！是我啊！” 林晓雨的眼泪瞬间决堤，“您……您怎么……”
张姨红着眼眶站起来，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晓雨啊……你总算回来了……你奶奶她……她根本没做手术啊！”
什么？
林晓雨只觉得天旋地转！
“林海那个畜生！”张姨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他拿了钱回来，就给了我一小笔，说是请我照顾奶奶的生活费和药钱！他骗我说手术安排好了，等通知！可我等啊等啊，等到你奶奶一天比一天不行了！我打电话催他，他就敷衍，后来干脆不接电话了！他根本没带奶奶去做手术！他把钱都……都……” 张姨气得浑身发抖，说不下去。
欺骗，彻头彻尾的欺骗。
之前所有的疑虑，所有的不安，在此刻得到了最残酷的证实，哥哥林海，他那些信誓旦旦的“改邪归正”，那些“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的承诺，全是谎言。
巨大的愤怒和背叛感让林晓雨感觉胸口隐隐作痛，同时愤怒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她浑身发抖，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林海！” 她发出一声凄厉喊叫，猛地抓起掉在地上的便宜手机，疯狂地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冰冷的提示音像无情的嘲笑。
气急攻心之下，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龙哥，林海是不是连龙哥的钱都没还清？他是不是还在被龙哥追杀？或者……他根本就是把剩下的钱又输给了龙哥？！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但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她，此刻只想找到林海，当面质问他，撕碎他所有的谎言，她顾不上自身的危险，只凭着记忆中模糊的方位，冲出了家门，朝着龙哥那伙人盘踞的城西台球厅狂奔而去。
天色已暗，城西的街道弥漫着一股混乱颓废的气息。那家藏在巷子深处的破旧台球厅门口，霓虹灯招牌闪烁着暧昧不明的红光。门口几个穿着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叼着烟，眼神不善地打量着路人。
当长发披肩、穿着朴素衣着、面容清秀却带着一股决绝怒气的林晓雨冲过来时，那几个混混的眼睛瞬间亮了。
“哟！哪来的小妞？这么水灵？”一个染着黄毛的混混嬉皮笑脸地拦住了她的去路，眼神在她身上肆意打量，“迷路了？哥哥带你玩玩？”
“走开！我找龙哥！”林晓雨强压着恐惧和恶心，声音冰冷，试图推开他。
“找龙哥？”另一个脸上有疤的混混也凑了上来，带着猥琐的笑。
“龙哥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不过……陪哥哥们玩高兴了，说不定能帮你引荐引荐？”他说着，一只脏手就朝着林晓雨的脸颊摸来。
林晓雨猛地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现在她不再是那个有自保能力的林晓阳了。
“别碰我！”她感到后怕起来，声音有些颤抖。
“嘿嘿，这可由不得你，是你自己送上来的！”黄毛混混淫笑着逼近，伸手就要抓她的胳膊。
就在这时台球厅的门被推开，两个人影走了出来。前面一个叼着烟、一脸横肉的正是龙哥。而跟在他身后，赫然是林海。
“吵什么吵？”龙哥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龙哥！”黄毛和刀疤脸立刻收敛了笑容，指着被逼到墙角的林晓雨，“这小妞说要找您，兄弟们正想帮您问问……”
林海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去，当看清墙角那个长发少女惊恐又愤怒的脸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手里的烟都掉在了地上。
“你找谁？我们认识吗？”
龙哥也眯起了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目光在林晓雨身上扫视，带着一种品评货物的玩味，感觉这个女孩的模样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是谁。
正在这时林晓雨看见龙哥身边的林海，一时间刚刚的恐惧被欺骗带来的愤怒取代。
“哥！” 林晓雨看到林海，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声音嘶哑地质问，“你为什么骗我？！奶奶根本没做手术！她快不行了！钱呢？！给奶奶手术的钱呢？！你不是说改邪归正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哥听到这一声哥，这才恍然大悟过来，爆出口道:“我艹，是林晓阳那个小子？我说之前看怎么细皮嫩肉，原来真是个娘们儿！”
林晓雨完全忽视龙哥的戏谑，继续逼问林海:“哥，你给我说实话，钱都哪里去了？”
而林海看着妹妹愤怒绝望的脸，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慌乱，但迅速被一种破罐破摔的无赖和冷漠取代。
他嗤笑一声，推开林晓雨抓着他胳膊的手，语气轻佻：“钱？什么钱？爸妈那点赔偿金，还了龙哥的十几万，给你做了那么大的手术，还有你半年的住院费、药费，早就花得干干净净了！一分不剩！哪还有钱给那老不死的做手术？” 他颠倒黑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你胡说！”林晓雨气得浑身发抖，“我的手术和康复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剩下的钱呢？！是不是又被你赌输了？！”
“放屁！”林海像被踩了尾巴，恼羞成怒地吼道，“林晓雨！你别给脸不要脸！老子辛辛苦苦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让你变成个正常女人，花了多少钱？你他妈不感恩戴德，还敢跑来质问我？钱就是花光了！一分都没了！那老东西命该如此，怪谁？” 他的话语冷酷无情，彻底撕下了所有伪装。
林晓雨如坠冰窟，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完全陌生的哥哥，巨大的悲愤让她几乎窒息。她强忍着眼泪，声音带着最后的乞求：“哥……钱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你别跟龙哥他们混了……跟我回去……我们想办法……一起打工赚钱，总能凑够钱给奶奶做手术的……好不好？哥……求你了……” 她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只为了最后一丝挽回亲情的可能。
林海看着她哀求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一丝波动，只有厌烦和不耐。他像看一个累赘一样看着林晓雨，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做梦。”
他转头，脸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让林晓雨的心跌了谷底，再一次被这个世上血缘关系最亲的人伤害。
龙哥叼着烟，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兄妹的闹剧，尤其是林晓雨那绝望又倔强的样子。他吐了个烟圈，对着林海挥挥手：“行了行了，赶紧把你妹妹弄走。看在你现在跟我混的份上，刚才的事就算了。”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阴鸷，扫向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小弟，声音带着警告，“不过，要是再磨蹭……我这帮兄弟的脾气，你也知道。到时候……我可就管不住他们了。刚刚要不是看你的面子，这细皮嫩肉的小美人儿……”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海听后转身猛地伸手，粗暴地抓住林晓雨的胳膊，将她狠狠往巷子口的方向一推！
“滚！听见没有！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快滚！” 他压低声音怒吼，眼神里充满了急于摆脱麻烦的凶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林晓雨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站稳身体，看着林海那急于撇清关系、甚至不惜将她推向更危险境地的背影，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跟着龙哥重新走进那扇散发着污浊气息的台球厅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