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条充满污浊气息和恶意目光的巷子走回筒子楼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夜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寒。
推开家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奶奶灰败枯槁的脸，听着那拉风箱般艰难的呼吸，林晓雨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化作了更深的无力感。
质问林海？那个已经彻底抛弃他们、在深渊里越陷越深的哥哥，毫无意义。
去龙哥那里闹？除了自取其辱甚至可能陷入更可怕的境地，不会有任何结果。
报警？她有什么证据证明林海侵吞了奶奶的手术费？父母赔偿金的分配是林海经手的，她甚至没有见过那张存单。
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愤怒的余烬，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清醒。
绝望中唯一的一点好消息是龙哥的高利贷确实还清了，让她和奶奶暂时摆脱了被暴力催债的阴影。还有就是自己的手术费和住院费，林海也确实结清了，让她拥有了一个合法的新身份和基本康复的身体。
而现在，她和奶奶，真正的一无所有了。
奶奶急需药物维持，张姨帮忙照顾已是仁至义尽，不可能再贴补她们的生活费。柴米油盐，水电煤气，还有奶奶那些不能断的药……每一分钱都成了横亘在眼前的、赤裸裸的生存难题。
林晓雨坐在奶奶床边的小板凳上，握住那只枯瘦冰冷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不再是那个能凭着一股倔强去工地扛水泥的林晓阳了。
这具刚刚经历巨大创伤和重塑的身体，虚弱，也让她无法再从事纯粹的体力劳动。而高中肄业的学历，更是将她挡在了大多数正规工作的门外。
怎么办？
绝望如同浓稠的黑暗包裹着她，然而看到奶奶病态的模样，一股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力量从心底升起。不能放弃，为了奶奶，为了这个仅剩的家，她必须站起来。
这时一个身影，在近乎绝望的思绪中，缓缓浮现出来——陈浩。
那是她高中时代的同桌兼死党。坐在她旁边，性格开朗阳光，总爱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在她因为家庭困难沉默寡言时，也从未刻意疏远。出事之后，陈浩给她打过很多次电话，发过很多信息，甚至找到家里来过几次，想帮忙。但那时候的林晓阳，被巨大的变故、羞耻和绝望压垮，像个刺猬一样蜷缩起来，用冷漠和沉默拒绝了所有的好意，甚至换了号码，切断了联系。
那时的她，觉得接受帮助是示弱，是暴露自己的不堪。但现在……经历了身体的巨变，看透了亲情的信任透支，站在生存的悬崖边上，林晓雨的心境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活下去，让奶奶活下去，比所谓的自尊和面子重要一万倍，向朋友求助，似乎也不再是什么难以启齿、不可接受的事情了。
她拿出那部便宜的按键手机，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地按下了那个曾经无比熟悉、却又刻意遗忘的号码。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嘟……嘟……” 等待音每响一下，都像敲打在她心上。
“喂？哪位？” 电话接通了，传来陈浩熟悉又带着点疑惑的声音。显然，这是个陌生号码。
“陈浩……”林晓雨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林晓阳。” 她下意识地报出了旧名字。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十几秒的死寂。林晓雨几乎能想象到陈浩此刻震惊到失语的样子。
“……晓……晓阳？”陈浩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带着困惑，“你……你在哪？你还好吗？我……我找了你很久！你电话换了，家里也没人……”
听着电话那头急切又带着真切关心的声音，林晓雨鼻子一酸，强忍着哽咽：“我……我还好。陈浩，我……我想见见你。有些事……想请你帮忙。周末……方便吗？”
“方便！当然方便！”陈浩毫不犹豫地答应，语气甚至有些激动，“你说地方！我随时有空！”
两人约定了周末下午，在老城区边缘一家相对安静的平价咖啡店见面。
周末的午后，阳光带着暖意。林晓雨提前到了，选了个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长发用一根黑色皮筋松松地扎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和略显苍白的侧脸。
尽管衣着朴素，但半年多的恢复，让她原本清秀的五官轮廓更加柔和精致，加上那份经历磨难后沉淀下来的脆弱与沉静，让她在人群中像一株带着露水的青草，有种别样的吸引力。
当陈浩推开咖啡店的门，目光扫视好几圈，最终怀着狐疑的眼神落在角落那个身影上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停下脚步，眼神里充满了惊艳和困惑。那个侧影……依稀有些熟悉，但……他几乎不敢认！
林晓雨感觉到注视的目光，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和茫然的陈浩。她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朝他招了招手。
陈浩这才如梦初醒，快步走过来，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昔日那个沉默寡言、瘦弱倔强的同桌的影子。
“晓……晓阳？”陈浩的声音带着不确定，拉开椅子坐下，目光依旧充满了探究不信。
“嗯，是我，陈浩。”林晓雨微微点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好久不见。”
“真的是你……”陈浩低呼一声，眼神里的惊艳和困惑交织，“你……你变化很大，我差点……完全认不出来了！” 他顿了顿，看着林晓雨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郁，语气变得认真而关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消失这么久，电话也换了……”
咖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林晓雨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逃避。她看着陈浩真诚的眼睛，开始用一种平静到近乎麻木的语气，缓缓讲述这半年多来发生的一切……
她的声音不高，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只是陈述着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陈浩的心上。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疑惑，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错愕，然后是深切的同情和难以抑制的愤怒。他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畜生！林海这个畜生！”当听到林海不仅私吞了奶奶的救命钱，还推卸责任，甚至在龙哥面前那样对待林晓雨时，陈浩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出来，眼中燃着怒火，“他怎么敢？！他怎么配当你哥！”
林晓雨说完，端起早已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蔓延到心里。她看着陈浩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轻声说：“都过去了。现在我只想……只想活下去，照顾好奶奶。
可是……”她垂下眼帘，声音带着难堪的窘迫，“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我需要一份工作，能养活我和奶奶的工作。但你知道的，我高中没毕业，身体也……不能干太重的活。所以……”
她鼓起勇气，抬眼看着陈浩，眼神里带着恳求：“我记得你提过，你妈妈……是在劳务市场工作的？能不能……麻烦阿姨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适合我的工作？什么活都行，我不怕累，只要……能尽快赚到钱。” 这是她今天见面的主要目的，也是她放下所有自尊的最后请求。
陈浩看着她苍白面容上那双带着脆弱却异常坚定的眼睛，一股莫名其妙的强烈保护欲和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涌上心头，是对这个曾经的好友的同情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不清楚，只是他知道现在他是无论无何也不能拒绝她的请求。
陈浩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斩钉截铁：“当然可以！包在我身上！我妈就在劳务市场管人事那块，招工信息她最清楚！我回去就跟她说！一定给你找个合适的！”
他顿了顿，看着林晓雨憔悴的样子，又补充道：“晓阳，你别太担心，钱的事……我还有点零花钱，可以先……”
“不！”林晓雨立刻打断他，语气坚决，“陈浩，谢谢你，但钱我不能要。我需要的是工作，是靠我自己。” 她的眼神异常清晰，经历了这么多，她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只有自己能真正依靠。
陈浩看着她倔强的样子，知道劝不动，只好点点头：“好，那工作的事交给我。你……你别太着急，身体要紧。”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陈浩刻意避开沉重的话题，努力讲起一些学校里的趣事，打听其他同学的去向。林晓雨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偶尔会被陈浩的幽默逗得露出一丝浅浅的、真实的笑容。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长发泛着柔和的光泽，那瞬间的明媚，让陈浩看得有些失神。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了金红的晚霞。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张姨一个人照顾奶奶太累了。”林晓雨看了看时间，站起身。
“我送你！”陈浩立刻说道。
“不用了，”林晓雨摇摇头，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我自己回去就好。很近的。谢谢你，陈浩，真的。”
陈浩看着她走出咖啡店，纤细的背影融入傍晚的人流中，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他坐在原地，脑海里全是林晓雨刚才讲述时平静却绝望的眼神，是她偶尔展露笑容时那惊人的清丽，是她最后道别时那带着脆弱却无比坚韧的神情，那身影与记忆里那个平时别默寡言面容清秀的林晓阳重合再了一起。
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而强烈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是心疼，是敬佩，是一种强烈的保护欲。
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像烙印一样刻在了陈浩的脑海里。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里那个刚刚存下的新号码——林晓雨。
他想说点什么。
“到家了吗？”——太唐突。
“别太难过，有我呢。”——太轻浮。
“需要什么随时找我。”——好像又显得不够分量。
手指在屏幕上反复输入，删除，再输入，再删除……最终，那条编辑了无数次的信息，还是没能发送出去。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手机重重扣在桌上。
回到家，陈浩的心绪依旧无法平静。林晓雨那张苍白却清丽的脸庞，总是在眼前晃动。吃饭时也心不在焉，惹得母亲连连询问。
“妈，”晚饭后，陈浩终于找到机会，坐到正在看电视的母亲身边，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我有个朋友……叫林晓雨，女孩子。她家里出了很大的事，父母都不在了，哥哥也不管她，还有个重病的奶奶要照顾。她现在急需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奶奶，人很踏实肯干，就是……高中没毕业。您看，劳务市场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适合她的岗位？比如便利店收银、餐馆服务员什么的？最好……不要太累的。”
陈妈妈看着儿子难得这么认真地为别人求情，而且还是个“女孩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和了然。她放下遥控器，想了想：“高中没毕业……是有点麻烦。不过，肯干踏实最重要。我明天上班帮你问问，最近好像有家新开的连锁便利店在招人，还有几家小餐馆招服务员，要求不高，应该可以试试。”
“谢谢妈！”陈浩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