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筒子楼那个小小的家,玲玲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她一边帮着林晓雨收拾简单的行李——为了去城西分店“救火”,林晓雨需要离家一段时间——一边忍不住叽叽喳喳。
“姐,程经理开的车好大好舒服啊!里面香香的!”玲玲抱着林晓雨一件叠好的衣服,眼睛亮晶晶的,“而且他好有礼貌哦,请我们吃那么好吃的饭!比张伟哥大方多了!”她毫无心机地做着比较。
林晓雨头也没抬,专注地清点着奶奶需要定时服用的药物,叮嘱玲玲:“药我都分好类了,上面写了日期和时间,你千万记得按时给奶奶吃。还有,晚上门窗关好,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或者找张姨。”
“知道啦知道啦!”玲玲满口答应,凑近林晓雨,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姐,我觉得程经理……好像喜欢你哦!”
林晓雨叠衣服的手猛地一顿,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玲玲!别胡说八道!”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严厉,“人家是总公司的大经理,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种话以后不准乱说,让人听见笑话。”
“我没胡说!”玲玲不服气地嘟起嘴,小脸因为认真而微微鼓起,“吃饭的时候,他看你的时候,眼神……不一样!跟我看张伟哥的时候,感觉有点像!”她努力想表达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是……就是会偷偷看你,你看他的时候他又会移开一点,但是眼睛里好像有光……跟看别人不一样!”
玲玲的描述带着少女特有的直觉和浪漫化,却异常精准地戳中了某种微妙的氛围。林晓雨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随即被更强烈的烦躁压了下去。她想起车上程屿的坦白,那沉重的无奈和身不由己,更想起自己肩上沉甸甸的现实。
“那只是你的错觉,玲玲。”林晓雨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程经理对我们客气,是因为工作需要。记住,我们和他,就是店长和总部领导的关系,仅此而已。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尤其是在外面。”她严肃地看着玲玲。
玲玲看着姐姐认真的神情,虽然心里还是无比笃定自己的观察那种细微的眼神变化,但也不敢再顶嘴,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知道了嘛……” 然后闷闷地继续帮忙收拾。
第二天一早,林晓雨安顿好奶奶,千叮咛万嘱咐玲玲,才拖着行李箱,踏上了前往城西分店的公交车。这次一同被抽调组成“救火队”的,还有上次在总部培训时认识的许菲菲,以及她那个在培训期间新交的男朋友——一个叫李明的年轻男人,据说在总部市场部工作。
总公司为他们在城西分店附近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条件比林晓雨预想的好很多。许菲菲和李明自然住进了主卧,林晓雨则分到了一个带小阳台的次卧。
放下行李,林晓雨立刻投入了工作。城西分店的状况比程屿描述的还要糟糕。偌大的超市门可罗雀,货架上积着薄灰,生鲜区的灯光都显得有气无力。员工们个个无精打采,眼神里充满了麻木和对未来的茫然。许菲菲负责员工沟通和士气提振,李明则协助处理供应商关系,林晓雨则一头扎进了堆积如山的数据和经营分析里,试图找出症结所在。
工作压力巨大,每天回到公寓,林晓雨都感觉身心俱疲。然而,回到“家”这个暂时的避风港,气氛却并不轻松。
许菲菲和李明这对情侣,平日里在超市里还算收敛,但回到公寓,那份亲昵就变得肆无忌惮。他们会在客厅旁若无人地依偎着看电视,李明的手会自然地搭在许菲菲腰上;吃饭时,许菲菲会撒娇让李明给她夹菜;晚上,主卧里时不时会传来压低的嬉笑声……
林晓雨很不适应。她尽量缩短在公共区域停留的时间,吃完饭就迅速躲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但那些声音,那些亲密的肢体语言,像细小的针,时不时刺破她刻意维持的平静。
夜深人静,林晓雨躺在陌生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身体的疲惫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寂寞感取代。这种寂寞,并非仅仅源于独在异乡,更源于她身体深处正在经历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及那份被强行割裂的过去。
她曾是林晓阳。
那个和男生勾肩搭背、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心思相对简单的少年。那时候,看到情侣亲昵,顶多是觉得有点腻歪,或者兄弟间互相调侃几句就过去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一种细微的、带着点刺痛的不适和……无所适从。
现在,她是林晓雨。
一个拥有着越来越明显女性特征的身体,一个在法律和生理上都确认了的女性身份。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曲线变得柔软,皮肤触感更加细腻,甚至在独处时,会不自觉地抚摸自己垂落的长发。这些变化,在白天被工作的紧张和压力掩盖着,却在寂静的深夜,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尚未完全稳固的认知。
许菲菲和李明的亲昵,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现在身份下“应该”拥有的某种情感需求。这种需求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恐慌。她渴望温暖,渴望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渴望像许菲菲那样自然的亲密接触。这种渴望,是身体的本能,是雌激素作用下自然而然萌生的情愫。
然而,灵魂深处属于“林晓阳”的记忆和认知却在激烈地排斥着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对“软弱”和“依附”的抗拒,一种觉得沉溺于儿女情长是浪费时间、不够“爷们”的潜意识批判。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体内撕扯,让她感到无比矛盾、孤独,甚至……有些恶心自己。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带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却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她想起了玲玲的话:“他好像喜欢你哦……” 程屿那张英俊却带着疏离感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喜欢?多么奢侈又危险的东西。她现在连自己的身体和身份都还没完全接纳,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步履维艰,有什么资格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程屿的世界,更是她无法企及也不想踏入的深渊。
还有陈浩……他清澈的眼神,那份纯粹的友谊似乎也在悄然变质,让她更加不知所措。张伟那尴尬的强吻带来的阴影也尚未消散……
林晓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城西分店的数据上,拉回明天要跟几个顽固供应商谈判的策略上,拉回奶奶的药费和玲玲的学费上。
那些沉重的、具体的、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内心翻涌的寂寞和矛盾。她打开手机微弱的手电筒,拿出压在枕头下的笔记本和笔,就着那一点光亮,开始写写画画,制定明天的计划。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对抗这陌生身体、这深重寂寞、这巨大压力的唯一武器。在生存面前,那些因性别转换带来的深夜迷惘和情感悸动,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只能被暂时封存,等待不知何时才能面对的契机。此刻,她只是林晓雨,一个必须为了家人、为了活下去而战斗的战士。其他的,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