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干线车轮碾过铁轨的震动，似乎还残留在我的指尖。但很快，那点微不足道的感触就被更庞大的存在吞噬了。
清晨的空气带着未散的凉意，混杂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某种更模糊、更粘稠的东西。视野里是摇晃的景象。不是景物在晃动，是我。或者说，是那片汹涌的、模糊蠕动的黑色浪潮挤占了视野的边缘，带来一阵强烈的反胃。我死死按住崭新的校服下摆，指节用力到发白，抵抗着喉咙深处涌上的酸涩。
抬起头。漫天飞舞的淡粉色樱花，簌簌地、温柔地落向这片“地狱”。
圣樱高中入学式。妹妹美月梦想中的学校。我替她来了。胸口沉甸甸的，一半是未散的悲伤，另一半是…恐惧。
“啧，挤死了！”旁边一个男生不满地嘟囔着，不耐烦地用手肘向后推了一下。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像沉闷的鼓点。瞬间，他原本只是模糊晃动的人影轮廓猛地扭曲了一下——黑色的阴影仿佛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边缘呲出几根带着寒意的锐利棱角。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旁边侧了一步，肩膀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校门柱子上。那清晰锐利的钝痛反倒让我喘过一口气，眼前的幻象稍退，那人影重新模糊成一团不规则的、不具名的黑影，汇入前方通往体育馆的新生人流。
汹涌的黑色潮水裹挟着我向前涌。每一次推搡，每一次旁边人突然的动作，都让那些黑影瞬间变形、增生出非人的尖刺、凹陷出仿佛吞噬光线的孔洞。呼吸变得艰难而急促，像隔着一层肮脏油腻的滤网。我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脚下这双刚擦得锃亮的皮鞋，鞋尖沾上了新鲜的樱花花瓣。粉嫩柔软，柔弱易碎——像美月。
‘哥哥！你看那边！是圣樱高中的学生前辈！哇，制服好帅气！我将来也一定要考进去！’
少女雀跃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深处，带着阳光的温度，清晰得可怕。我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美月…她就在这里，和我一起。
“同学？你还好吗？”一个温和的女声靠近。一只手似乎要触碰我的手臂表示关心。不行！绝对不行！
我几乎是弹射般地又撞上了另一根柱子，把身体死死抵在上面，如同搁浅在礁石上的鱼。视野因为恐惧和缺氧而剧烈晃动、收缩，最后聚焦在那一只几乎要碰到我的手上——一只裹挟着浓郁、腥臭的黑暗，五指延伸出弯曲、干枯如鸟爪般利刃的手！那黑暗粘稠得几乎要滴落下来，包裹着手臂向上蔓延！
“对…对不起！”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挤出喉咙，沙哑得可怕。根本没看清说话的是谁，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埋头向前猛冲，狼狈地从那似乎带着灼人温度的“爪子”旁逃开，一头扎进了体育馆入口更深的阴影里，将自己钉在入口墙边冰冷角落的最边缘，紧紧抱住自己窄薄的书包，大口喘气，指甲深深掐入帆布。
人群像黑乎乎的蚁球般滚动，挤满了巨大的场馆。新生，老师，校领导模糊的、带着嗡嗡回响的声音从扩音器传来。恐惧如同无数冰凉的线，一圈又一圈地勒紧我的身体，拖拽着我的感官下沉。眩晕感又来了，带着黏稠厚重的恶心。我只能像个溺水者，费力地在粘稠的黑暗里喘息，努力不去注意那些随着台上讲话人语调变化而不断扭曲、胀大的黑影轮廓，更不去听那些模糊的、仿佛从遥远深渊传来的窃窃私语、嗤笑和质问。
‘看那个怪人…’
‘干嘛用那种眼神？恶心…’
‘喂，书呆子，听说你喜欢虫子？真变态！’
那些初中时烙印在骨髓里的恶毒话语。那些话语之后落下的拳头和踹过来的脚。眼前的黑影猛地膨胀、变形，狰狞的爪牙从模糊的轮廓里猛地凸刺出来，直戳向我的脸！我猛地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双臂之间，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
“…高桥…高桥一辉君？高桥一辉君在吗？”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墙传到耳边。
名字？我的名字？
我艰难地抬起一点头，在周围新生探寻的视线汇聚过来时，身体又是一阵难以自持的颤栗。那些视线都带着无形的压力，黑影晃动得更加剧烈。
“在…在！”我听见自己发颤的应答。
老师松了口气，继续点名。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体育馆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外。阳光正好，穿过玻璃，在地板上投射下明亮的、不规则的光斑。其中一片细长耀眼的光束落在一棵孤零零、盛放得毫无保留的巨大樱花树上，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枝头，随风飞走。
我仿佛又看到美月站在树下，仰着头，闭着眼，脸上映着细碎的阳光，嘴角弯着满足而充满希望的弧度。风吹起她的校服裙角，也吹乱了我的视线。
“…接下来请移步教室！一年三班的同学请跟我来！”班主任的话语斩断了那虚幻的温暖。
冰冷的现实重新裹挟上来。
我紧紧抱着书包，垂着头，几乎是贴着墙根跟随着人流的尾巴。圣樱高中引以为傲的明亮窗几、崭新的课桌椅、走廊尽头窗外的开阔绿地…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所有移动的身影都是晃动、不稳定、散发着无形威胁的黑影。
新班级。新座位。
拉开椅子坐下的动作格外小心，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尽量减少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举动。坐下后立刻蜷缩起肩膀，试图让自己占据的空间更小、更不起眼。
“呼！总算能坐下来了！”旁边椅子被大大咧咧地拉开，一个声音响亮地响起，带着阳光和汗水的气味砸了过来，在这片粘稠压抑的空气中像是丢入了一颗石子。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旁边那个黑影的存在感急剧放大，轮廓骤然变得清晰和咄咄逼人。
“喂，新同学！我叫佐藤大树！以后就是同桌了，请多指教啦！”黑影动了起来，伴随着响亮的笑声。一只带着汗湿温度的大手，带着少年特有的张扬和无礼的热量，不由分说地猛地拍在我的肩膀上，五指紧扣的动作异常清晰！
轰——！
整个世界瞬间被尖啸撕裂！那不是耳膜能听到的声音，而是来自神经末梢的疯狂警报和扭曲。
时间仿佛粘稠地拉长、凝滞。肩膀上的手不再是手。那温热感顷刻间转化为被强酸灼烧、被无数冰针穿刺的剧痛！视野彻底被覆盖、压垮！那个名叫佐藤大树的模糊人形黑影，在拍击动作完成的瞬间急剧扭曲、膨胀！
皮肤像被粗暴撕开、融化，粘稠的暗红色“血肉”翻卷开来，露出底下仿佛有脉搏般蠕动的、粘满不明漆黑粘液的腐烂组织！无数惨白、尖锐的骨刺从翻卷的皮肉和组织下猛地刺出，像一簇簇疯狂的荆棘！骨刺顶端滴落着腥臭的、浓稠的黑色液体！原本头颅位置的黑影被一团不断变幻形状、爬满类似蚯蚓般滑腻肉条的、散发着硫磺般恶臭的、巨大的、暗绿色的、无法名状的脓疱状结构所替代！表面布满暗沉血管般蠕动的纹理和不断开合、布满细密利齿的裂口！
那裂口猛地张开，裂开一个非人的、几乎占据半张“脸”的、布满圈圈利齿的巨口！喉咙深处是黏腻粘连的猩红肉壁，翻卷着，蓄势待发！从那张巨大粘稠的裂口中喷出的气息冰冷刺骨，带着腐臭内脏和铁锈的浓烈气味，仿佛带着无形的粘液，瞬间糊住了我的整个口鼻！
窒息！绝对的冰冷窒息！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尖叫逃离！心脏被巨大的、冰凉的爪子狠狠攥紧！胃部猛烈收缩抽搐，喉咙里涌上来的全是胃酸的灼烧感和极致的恐惧。血液冻僵了。四肢像灌满了沉重冰冷的铅块，动弹不得。世界彻底被黑暗与扭曲占据，只剩下那个将脸——不，是将那颗令人癫狂的恶魔脓疱无限凑近、几乎要与我的脸贴合的——名为“佐藤”的腐烂怪物！
“喂，新同学？”怪物那张裂口里喷出的寒气几乎冻僵了我的面颊，“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啊！”
怪物的“脸”——那颗还在滴着粘稠黑液的巨大脓疱——更加贴近了！裂口中翻滚的、带着锯齿边沿的肉褶和密密麻麻的惨白利齿在视野中无限放大！那非人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和脑髓！
“没…没什么！”我用尽身体最后一点力量嘶吼出来，声音因为剧烈的颤抖而破碎尖锐。几乎是求生本能般地，我猛地向后弹开身体，沉重的椅背撞在后面桌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背完全绷紧，死死抵着冰冷的椅背，用这个动作竭尽全力拉开最后一点可怜的安全距离。眼睛死死盯着课桌边缘，不敢再看旁边那颗滴着恶意的“脓包”，心脏在胸腔里像一只垂死的鸟疯狂拍打着冰冷的铁笼。
眼前那个庞大怪异的“佐藤”扭曲形态微微晃动了一下，它那巨大可怖的裂口边缘似乎向下撇动了一下，构成一个困惑的角度？翻卷蠕动的皮肉和刺出的骨刺也停止了急剧的扩张。但那狰狞的形象，那裹挟着腐烂气息的阴冷，那带着粘稠质感的窥探目光，没有丝毫减弱。它依旧像一座巨大的、血肉与骸骨构成的纪念碑，散发着冰冷粘稠的恶意，沉甸甸地矗立在我视线边缘的余光里，每一次沉重的呼吸似乎都让空气更加阴冷粘稠。
“诶？真的没事吗？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啊？”怪物的“声音”——一种湿滑、粘腻、仿佛带着无数细小肉芽摩擦的声音——再次靠近了。
不行！不能再说话了！再有一点刺激，哪怕只是这声音再响一点，它就又会变成那个带着无数圈利齿扑上来的样子！我的指尖死死抠进裤子粗糙的布料里，仿佛想从里面汲取一点微弱的安全感。连每一次最浅的呼吸都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竭力压缩身体的存在感，卑微地祈求这头暂时停止膨胀的怪物能忽略我的存在。
周围其他的黑影——那些同样是晃动、扭曲、散发着若有若无恶意的同学和老师——似乎因为这场小小的骚动而投来了更多的“注意”。那些模糊边缘的黑影轮廓瞬间都变得锐利、狰狞了几分，无数无形的、冰冷的视线利箭般刺穿空气，扎在我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上。空气变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黑色油脂，每一次沉重的心跳都在这凝固的黑暗中激起涟漪，带来更深的窒息感。
不行…这里还是不行…
体育馆窗外那棵樱花树，带着美月幻影的画面再次不合时宜地闪过脑海。粉白的花瓣轻盈飘落，美月仰着头，笑容纯粹，仿佛在另一个宁静无暇的世界。
‘看啊，哥哥！我考上啦！’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她兴奋的呼喊。那光景美好得虚假，遥远得像隔了几个星系。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下口中残留的苦涩胃酸和那份更苦涩的绝望。手臂的肌肉绷得发痛，但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更深地将脸垂下，仿佛要将整个人都缩进那片由校服领口制造出的狭小阴影里。下巴快要抵到锁骨的边缘，沉重的头颅低得几乎要埋进课桌下那片微小的黑暗空间里。
窗外四月阳光正好，热烈地涂抹在崭新的教学楼上。
而我的座位，这片被所有人包围的角落，冰冷得如同永冻的深渊。
美月，你说过的…圣樱高中…真的很美吗？
为什么我感觉到的…只有这些数也数不清的、随时要将我碾碎的…冰冷的黑色眼睛和无声的恶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