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混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电视新闻还在不知疲倦地滚动播放着全球灾情和轨道炮攻击“眼”的壮举,主持人激昂的声音此刻在程熠耳中却显得遥远而嘈杂,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那些宏大的叙事、人类的抗争、高昂的代价……都与他意识深处那个冰冷的指令格格不入。
他靠在枕头上,闭上眼,并非因为疲惫,而是为了隔绝外界干扰,让高速运转的大脑不受阻碍地分析现在的情况。然而,所有的逻辑链条最终都撞上了名为“未知”的高墙——薄膜的来源、身体的隐患、指令的时效、暴露的风险……每一个关键点都如同深渊,吞噬着任何可能的推导。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性在绝对的信息匮乏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无力,甚至……一丝绝望的眩晕。
大脑在过载的推演和冰冷的恐惧中,终于不堪重负,陷入了短暂的“宕机”状态。分析被迫停止,只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程熠缓缓睁开眼,深棕色的眼眸深处,那属于学霸的锐利和属于代行者的冰冷被强行压下,迅速覆盖上一层属于“刚刚经历空难幸存”少年的、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看向正拿着水杯、担忧地望着他的程珞星,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姐……”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感,“我有点渴了。”
“好,姐给你倒水。”程珞星立刻应声,眼神里的担忧被温柔取代。她小心翼翼地将温水倒进杯子里,用嘴唇试了试温度,这才递到程熠嘴边,“慢点喝,别急。”
程熠就着姐姐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部的冰冷烙印。他看着程珞星专注照顾自己的侧脸,心中那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得更紧。
程珞星看他喝了几口,似乎缓过点劲儿,才柔声道:“你再休息会儿,我去趟洗手间。”她放下水杯,又仔细地帮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走向病房内附带的洗手间。
门轻轻关上。
病房里瞬间只剩下程熠一人。电视新闻的声音、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在此刻仿佛被无限放大,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确认洗手间传来水声后,程熠眼中那层伪装出的茫然疲惫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警惕。
他需要一点“正常”的东西,哪怕只是虚假的泡沫,来暂时冲淡那来自宇宙深渊的冰冷和医院里无处不在的压抑。
他伸手,摸到了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机身有些磨损,但屏幕完好,指纹解锁,屏幕亮起,熟悉的界面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零点一秒。
他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名为“防灾中心”的群聊。这是他高中班级的群,里面都是最熟悉的同学。
消息提示的数字是99+。最后一条消息就在几分钟前。
他手指滑动,屏幕上的信息飞速滚动:
[REME]:@白子黑子 !速度上线!(昨晚23:45)
[白子黑子]:来了来了!(昨晚23:45)
[莫弃莫离]:刚才吓死我了!我家窗户都在震!(昨天19:30)
[流空]:RI!我家断电了!这破影能连电线都腐蚀?(昨天17:20)
[白子黑子]:我们的没事。(昨天16:50)
[正是在下]:@铭茗 你没事吧?!看到新闻说你们那班飞机……卧槽!回个话啊!急死我了!(昨天16:15)
程熠的手指停住了。他看着侯远焦急的询问,看着群里从最初的惊恐混乱,到后来夹杂着庆幸、吐槽和对国家力量的赞叹。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带着少年人特有语气的文字,像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试图温暖他被冰封的心脏。
群聊的最新消息又跳了出来:
[正是在下]:@铭茗 醒了没?醒了没?看到回话!别装死,哥几个等你报平安呢!
[REME]:就是!别装死!我们看到报道了你被你姐救了下来?
[jushikani]:(羡慕)
程熠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想回复,想告诉他们自己还好。但……说什么?怎么说?如何解释自己经历的一切?如何面对未来可能降临的未知?
最终,那冰冷的理智和巨大的秘密压倒了冲动。他回复了个“已好”就默默关掉了群聊,仿佛从未点开过。
她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病床冰冷的铁栏杆,投向那扇不大的窗户。窗外,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边泛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病态的灰蓝色。曾经熟悉的万家灯火,此刻稀疏了许多,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黯淡。更远的天际线附近,一个不起眼的、针尖般大小的光点,在稀薄的大气层边缘闪烁着微弱但稳定的光芒——那是特异局的近地轨道监测平台。
“唉……”一声极轻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叹息,终于逸出了她苍白的唇瓣。那不是软弱,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后,剥离了所有虚妄情绪的沉重。
这声叹息,为那些在影能风暴和坠机中逝去的无辜者——他们的牺牲,在这棋局里,或许连尘埃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