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座星云,人联首都圈,“永恒方舟”空间站。
冰冷的金属回廊被柔和的、模拟自然光谱的照明填充,空气中循环着经过分子筛净化的、带有淡淡雪松香气的“最优呼吸气体”。然而,这份精致营造的宁静,被无处不在的全息信息流和穿梭其间的、身着各色制服、表情凝重的人影彻底撕裂。恐慌如同无形的病毒,在“黑墙”这个绝对未知体的阴影下,以超越光速的信息流在人联的神经末梢疯狂蔓延。
白林博士提出的“方舟火种”计划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会场内所有人的呼吸。投票?这更像是一场为文明签署临终协议的仪式。科学院院长的手在颤抖,军工复合体代表肩章上的恒星级徽记似乎也黯淡无光。归乡教团的老者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那火焰不是希望,而是末日审判前的献祭冲动。
“我反对!”一个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是边境舰队统帅,他那淬火般的眼神死死钉在白林脸上,“放弃抵抗?流亡未知?这是懦夫的选择!十万年的积累,百万舰队的荣光,难道要向一面‘墙’屈膝?我提议,启动‘奇点塌缩阵列’!集合人联所有能源,在它的路径上制造一个可控的宇宙奇点!既然它能抹除一切,那就用另一个‘一切’去碰撞它!”
“统帅,”白林的声音依旧平静,白发下的阴影更深了,“拉普拉斯宕机前推演的0.0003秒内,包含了所有已知物理定律下的终极对抗方案。‘奇点塌缩阵列’…在悖论冲击下,其成功概率低于‘方舟火种’计划的百万分之一。其失败后果,是瞬间毁灭包括首都星圈在内的大半个悬臂。这无异于自杀。”
“那也比坐以待毙强!”统帅低吼,拳头砸在由星核材料打造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投票吧。”科学院院长疲惫地闭上了眼,“我们没有时间争论了。87年…在宇宙尺度上,不过是一瞬。”
…
与此同时,人联科学院最高等级隔离区——“静默穹顶”。
洛启悬浮在一个纯白色的无菌力场球中。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感应服,无数纳米级的探针连接着他身体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实时监测着从量子级神经信号到宏观生理指标的一切数据。自从在柯伊伯带外围触碰了那堵“黑墙”并被紧急召回后,他就被安置在这里。名义上是“保护性隔离观察”,实则与囚徒无异。
他的身体数据一切正常,甚至比标准的空载员更健康。但所有人都知道,问题不在他的身体,而在于那次“接触”本身。白林博士报告中被刻意忽略的一个细节是:洛启是唯一一个直接接触黑墙后还能“完整”返回的个体。之前的自动探测器、甚至远程操作的机械臂,在进入黑墙一定范围后,其存在痕迹便会被彻底抹除——从物理实体到数据备份,无一幸免。
洛启本人对此却异常平静。他大部分时间只是悬浮着,透过力场球透明的壁障,看着外面忙碌的科学家和冰冷的仪器。他的眼神深邃,仿佛映照着那片吞噬星辰的黑暗。
“洛启空载员,感觉如何?”一个温和的女声通过内置通讯器传来,是他的专属心理评估师艾拉。
“很好,艾拉博士。”洛启的声音很平稳,“这里很安静。”
“有任何…异常的感觉吗?视觉、听觉、触觉,或者…思维上的?”艾拉谨慎地问。
洛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感知什么。“没有异常。只是…偶尔会‘听’到一些声音。”
艾拉的精神立刻紧绷:“声音?什么样的声音?具体内容?”
“不是具体的声音,”洛启微微皱眉,努力寻找着词汇,“更像是…背景噪音。一种很遥远、很模糊的嗡鸣,或者…静电?就像…就像旧纪元资料里,那种老式收音机没调对频道时的声音。很微弱,时有时无。”他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当我看外面那些闪烁的仪器灯时,感觉那噪音会稍微清晰一点。”
艾拉飞快地记录着。这描述太模糊了,既可能是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也可能是…某种未知影响的征兆。她调出了洛启接触黑墙瞬间的头盔内部高清记录。在画面被无法理解的干扰雪花吞噬前的最后一帧,似乎有极其细微、流动的黑色纹路在洛启头盔内壁的反射光影中一闪而过,随后消失。技术部门反复分析,最终结论是“可能的光学畸变或传感器噪点”。
“我们会继续监测。”艾拉只能这样说。
洛启不再说话,目光投向隔离区外巨大的观测窗。窗外是仙女座璀璨的星海,无数恒星、星云、空间站和舰船构成了人类十万年文明的壮丽画卷。然而,洛启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这繁华,落在了那片遥远的、被标记在星图上的、不断扩大的绝对黑暗上。
‘墙…’他心中默念。不是死亡,不是神罚,仅仅是一堵墙。这个念头异常清晰且坚定。
…
仙女座,“静默穹顶”。
白林博士的身影出现在隔离区外。他看起来比在会议厅时更加疲惫,白发似乎失去了光泽,覆盖下的面容显得异常苍白。他隔着多层防护屏障,凝视着力场球中的洛启。
“洛启空载员。”白林的声音通过加密信道传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白林博士。”洛启悬浮着转过身。
“会议…结束了。”白林的声音很轻,“‘方舟火种’计划以微弱优势通过。资源调配已经启动。”
洛启沉默。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文明的断尾求生,近乎绝望的赌博。
“在计划全面执行前…我们还有时间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深入的一次接触尝试。”白林的目光锐利起来,穿透层层阻隔,锁定在洛启身上。“基于你是唯一接触后‘幸存’的个体…我们推测,你可能具有某种…特殊性。或者说,你与‘黑墙’之间,建立了一种我们无法理解、无法探测的微弱联系。”
洛启想到了那模糊的“背景噪音”。“您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你,再次尝试‘沟通’。”白林调出了一份复杂的神经接口方案全息图。“不是物理接触,那毫无意义。而是…思维层面的尝试。我们将为你提供最强的思维信号放大器,同时连接拉普拉斯重启后的次级安全隔离计算单元。尝试…向它发送一个信息,任何信息。同时,我们会以你能承受的最高精度,监测你思维活动的一切变化,以及…可能产生的任何反馈。”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且疯狂的计划。将思维暴露在能瞬间摧毁终极AI的悖论存在面前,其后果无人能料。
洛启看着那复杂的神经接口图,又抬头望向观测窗外的星海,以及星海深处那看不见的、正在逼近的阴影。他想到了地球,那灰蒙蒙的星球上,那些在毒气中挣扎求生的“灰烬虫”同胞们。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却可能因仙女座的毁灭而彻底失去最后一丝被“发现”、被“拯救”(虽然人联不屑于此)的渺茫希望。
“我接受。”洛启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没有任何犹豫。
白林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眼神深处那细微的黑色几何纹路,仿佛又加深了一丝。“准备时间,12标准时。这期间,请保持最佳状态。”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洛启空载员…祝你好运。”
白林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洛启重新悬浮回力场球中央,闭上眼睛。那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似乎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当他集中精神时,那噪音仿佛不再仅仅是噪音…其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韵律?
…
12小时后,“静默穹顶”的核心实验舱。
洛启被安置在一个巨大的环形装置中心,无数纤细如发丝的透明光缆连接着他头部的神经接口。他的身体被强约束力场固定,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探测器阵列,能量层级足以瞬间蒸发一颗小行星。白林博士在主控室,隔着厚重的透明观察墙,亲自监控着一切。拉普拉斯次级单元的运算核心发出低沉的嗡鸣,指示灯疯狂闪烁。
“神经接口连接稳定,思维信号放大器功率提升至理论最大值99.8%。”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拉普拉斯次级单元就绪,逻辑防火墙全功率运行,物理隔离锁死。”
“所有监测系统上线,记录精度:普朗克时间级。”
“实验体洛启,生理指标稳定,意识清晰度:最优。”
白林深吸一口气,白发下的眼睛布满血丝,皮肤下的黑纹似乎更加活跃地蠕动了一下。“洛启空载员,开始尝试。”
力场球内,洛启集中了全部精神。他没有试图构建复杂的逻辑信息,没有发送数学公式或物理定律。他只是…在脑中清晰地、反复地“想”着那个最初也是最简单的念头,那个在深邃太空中,面对那堵无边巨墙时最直观的感受:
‘墙。’
思维信号被放大器捕获、增强、编码,转化为一股强大的信息流,通过超空间通讯定向投射向那片遥远的、正在吞噬星辰的黑暗区域。
主控室内,所有屏幕上的数据流瞬间陷入狂暴!拉普拉斯次级单元的嗡鸣陡然拔高,变成刺耳的尖啸!防火墙警报灯疯狂闪烁!监测洛启生理数据的屏幕上,代表脑波活动的曲线变成了无法解读的混沌乱码!
“警告!检测到超规格悖论冲击!”
“拉普拉斯次级单元逻辑防火墙崩溃率:87%…94%…99%!”
“物理隔离层遭受未知形式能量渗透!渗透率0.001%…0.005%…急速上升!”
“实验体洛启生命体征剧烈波动!神经量子活动超出安全阈值3000%!”
白林博士猛地扑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虚拟界面上快成残影,试图强行切断连接!“紧急断开!最高优先级强制断…”
他的命令戛然而止。
因为,所有狂暴的数据流、刺耳的警报声、闪烁的警告灯…在千分之一秒内,全部消失了。
整个实验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主屏幕上的数据归零,只剩下平滑的直线。
拉普拉斯次级单元停止了嗡鸣,指示灯全部熄灭。
连维持洛启生命的力场球发出的微光都暗淡下去。
白林的心沉到了谷底。失败了吗?甚至…洛启也…?
就在这时,力场球内,一直紧闭双眼的洛启,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深处,不再是人类的颜色,而是映照出两小块纯粹的、不断变幻着无法理解的几何图形的绝对黑暗。
与此同时,一个信息片段,并非通过任何仪器,而是直接、清晰地、如同冰冷的金属烙印,同时出现在实验舱内所有连接着神经接口的研究员(包括白林)的意识深处。它不是语言,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的概念冲击:
`[存在确认:低熵扰动源。]`
`[模式识别:无效。]`
`[响应:熵值归零协议…]`
`[…优先级调整…]`
`[…观测模式…启动…]`
信息片段戛然而止。
洛启眼中的黑暗迅速褪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刚从窒息中恢复。连接他的光缆纷纷自动脱落。力场球的光芒重新亮起,维持着他的生命体征。
主控室内,死寂依旧。
白林博士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他手背上,那细微的黑色纹路,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第一次清晰地、如同活物般蜿蜒蠕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瞬间即逝的、冰冷而完美的几何图形。
黑墙不仅存在,它…“回应”了。以一种人类逻辑完全无法理解的、冰冷到极致的、仿佛只是处理掉一个微不足道的系统干扰的方式。
而那句`[观测模式…启动…]`,带来的寒意,比任何毁灭性的宣言都要深入骨髓。他们不再是试图理解墙的探索者,而是变成了…被墙“观测”的对象。
未知的恐惧,第一次有了“被注视”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