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原东亚区,第七大气净化塔控制中心。
空气里混杂着陈旧电子元件的焦糊味、淡淡的臭氧气息,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混合着铁锈与硫磺底调的“灰烬味”——这是他们这个时代无法摆脱的背景音。占据整面墙的主屏幕上,代表塔内核心净化膜的压力曲线正危险地逼近猩红的临界区,尖锐刺耳的蜂鸣声持续不断。工程师李铭额头渗出汗珠,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油污斑斑的物理键盘上飞快敲击,试图重启那个顽固地卡死在“ERROR 404: CORE MODULE UNRESPONSIVE”界面的主控程序。
“破玩意儿!”他低声咒骂,抓起旁边一个坑坑洼洼的金属水壶猛灌了一口浑浊的过滤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的焦躁。“老王!C-7号检修井!手动调分流阀!快!膜撑不住了!”
助手老王应了一声,抄起沉重的扳手和防护面罩,一头扎进弥漫着刺鼻气体的维修通道。控制室里只剩下李铭和那催命般的蜂鸣,还有窗外永恒灰黄的天空。偶尔,一艘艘结构笨拙、外壳斑驳的巨型运输飞艇,像搁浅的钢铁巨鲸,在浓雾中缓缓挪过,投下短暂的、沉重的阴影。
这便是“归土者”的世界,被遥远星空中傲慢的同胞蔑称为“灰烬虫”。没有撕裂星辰的引擎,没有洞悉宇宙的智能,没有跨越银河的舰队。十万年前那场名为“大沉降”的生态浩劫,几乎折断了他们攀向星空的科技树。幸存者在剧毒的大气和掩埋了昔日辉煌的厚重灰烬层中挣扎求存。科技缓慢而务实,只聚焦于生存:净化空气,改良土壤,合成食物,在无边的废墟里回收利用祖先遗留的残骸。他们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是依靠反重力垫勉强悬浮、速度感人的飞艇;最具威慑力的武器是能削平山头的战术导弹;最值得骄傲的成就,是建立起了覆盖主要聚居点、勉强维系数亿人口生存的净化塔网络和地下农业穹顶。
星辰?那是教科书上的图片和望远镜里微弱的光斑。深空探索?一个奢侈到荒谬的幻梦。所有的精力,都在对抗脚下这颗仍在垂死“喘息”、不时喷吐致命毒气的星球。
蜂鸣声终于停了。老王在通讯器里喘着粗气:“阀…调好了!压力下来了!”
李铭长吁一口气,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旧转椅上。屏幕上,压力曲线不情愿地滑回黄色警戒区。“干得好,老王。收工请你喝珍藏的合成啤酒。”他疲惫地揉着眉心,目光扫过控制台角落一块不起眼的副屏。全球天文监测网络的摘要信息在滚动,一条简讯引起了他短暂的注意:
> *【全球天文监测网简报 - 柯伊伯带外围】 异常空间读数(代号“涟漪”)持续存在,强度较基准值提升0.3%。能谱分析显示为宽频、非周期性、低强度能量弥散。持续指向未知自然现象(高概率:新型、弱活跃度柯伊伯带天体群引力扰动或星际介质局部湍流)。风险评估:极低(无直接威胁)。*
“‘涟漪’…又来了。”李铭嘟囔着,随手关掉了副屏。这种报告隔三差五就有,内容大同小异。天文台那帮人拿着宝贵的预算,成天盯着那片黑漆漆的虚无之地,找些虚无缥缈的“异常”。有这功夫,不如多想想怎么让净化塔少出点故障,或者找点能在污染地里长得更好的种子。他更关心仓库里那批快要报废的压力传感器什么时候能轮到更换。
欧非联合体,撒哈拉深层考古现场。
巨大的钻探平台轰鸣着,将钻头送入数百米深的沙层之下。沙尘弥漫,戴着简陋过滤面罩的考古队员们紧盯着钻探数据。领队萨拉教授,头发花白,眼神却锐利如鹰,正对着通讯器激动地陈述:
“…确认了!初步扫描结果确认了!巨大的石质结构!非自然形成!布局特征与前信息时代大型聚落高度吻合!我们极可能发现了一座保存状态罕见的‘国家时代’城市遗址!这将彻底颠覆我们对‘沉降前文明’社会形态的认知!我请求立即追加勘探经费和重型挖掘设备!重复,请求…”
通讯器那头传来模糊的、带着官僚特有腔调的回应,核心是“需评估”、“预算紧张”、“优先保障净化区民生”。萨拉教授脸上的兴奋迅速冷却,被无奈和愤懑取代。她清楚,比起脚下可能埋藏着祖先辉煌的秘密,联合体议会更在意下一季度的合成蛋白产量能否达标。
“官僚!”她低声切断了通讯,目光投向钻探平台扬起的漫天沙尘。十万年了,他们像鼹鼠一样在灰烬与废墟中挖掘,拼凑着关于过去的残片。那些星空遨游的传说,那些毁天灭地的旧日科技,在他们看来更像是蒙尘的神话。现实是,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已耗尽心力。
“教授!钻头触底!发现人工雕琢痕迹!”一名队员兴奋地喊道。
萨拉的注意力瞬间被拽回。她快步走到钻探口,看着传上来的第一张模糊岩芯扫描图。上面清晰地刻着早已失传的象形文字和简洁的几何图案。一丝微弱的火苗在她心底重新燃起。或许,这片死寂的沙海之下,真埋藏着能照亮未来的钥匙?即使那钥匙,可能只是一块刻着普通信息的石板。
东亚区,第七净化塔附属居住区。
刺耳的电子铃声响起,孩子们如同出闸的溪流,涌出由旧时代防空洞改造的校舍。空气中漂浮着净化塔排出的、带着臭氧味的温热废气。小雅背着她用回收塑料自制的书包,快步跑向塔基附近的一个小土坡。那里地势稍高,能勉强看到一小片未被净化塔巨大钢铁骨架完全遮蔽的天空。
她爬上土坡,从书包里珍重地取出一个物件——那是她生日时,在回收站工作的父亲用废弃零件拼装的简易望远镜。镜筒歪斜,镜片布满划痕,却是小雅最心爱的宝贝。她把它架在几块砖头上,笨拙地调整角度,指向那片灰蒙蒙的穹顶。
她并非寻找星辰(白昼也看不见),而是想找到昨天在科普画册上看到的“仙女座星云”的位置。画册上说,那是离银河系最近的巨大星系,远得难以想象。小雅幻想着,在那片模糊的光晕里,会不会也有像他们一样的生命?是不是也生活在一个被灰烬覆盖的世界里?
她眯起一只眼,透过粗糙的目镜费力地搜寻。视野里大部分是翻滚的灰黄雾霭,偶尔掠过运输飞艇模糊的轮廓。她耐心地、一点点移动着镜筒。
突然,在目镜视野的边缘,一片极其深邃、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暗区域一闪而过。那黑暗纯粹得令人心悸,比最深沉的黑夜还要浓郁,让小雅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慌忙调整镜筒想对准那里,但那片黑暗区域已然消失,视野里只剩下翻滚不息的灰雾。
“眼花了?”小雅揉了揉眼睛,再凑近去看,什么也没有了。她有些失望地放下望远镜。也许只是镜片上的污渍,或者一片特别厚重的毒云?
她不知道,就在她放下望远镜的瞬间,在柯伊伯带外围那片被标记为“涟漪”的区域,那堵吞噬星辰的“黑墙”边缘,一丝微弱到无法被归土者任何仪器捕捉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方向隐约指向地球。这“涟漪”并非能量波动,更像是…某种“注视”的余波,源自仙女座方向一次微弱却疯狂的思维信号冲击。
全球天文监测网总部,数据中心。
庞大的服务器阵列发出低沉的嗡鸣,处理着来自全球望远镜和卫星的海量数据流。绝大部分数据关乎大气成分、辐射水平、地质活动。深空监测的数据,只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资深数据分析师陈海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是几十块滚动着数据的屏幕。他的核心职责是筛查可能威胁地球的近地小天体。至于柯伊伯带外围那个代号“涟漪”的微弱信号源,只是他日常监测中一个近乎被忽略的背景噪音,系统每日会自动生成一份例行简报。
今天,简报生成的同时,系统界面边缘弹出一个极其微弱、几乎透明的关联提示框,一闪即逝,快得连陈海专注的目光都未能捕捉:
> *【关联性提示(低置信度<0.01%)】“涟漪”信号特征(时间戳:人联历15000年X月X日 Y时Z分)与仙女座星系方向(坐标:XXX,YYY)检测到的未知高能瞬变事件(代号“闪光”)存在微弱时域关联(延迟符合超空间波动传播模型)。关联性分析受限于数据精度与距离,置信度过低,建议忽略。*
陈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用力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睛。他随手关掉了简报窗口,甚至没注意到那个转瞬即逝的提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屏幕中央一个闪烁的红色光点上——一颗轨道参数异常、可能构成威胁的小行星。这才是他世界里“现实”的、需要警惕的石头。
“涟漪”?“闪光”?仙女座?太遥远了,关他们什么事。他急需一杯浓得发苦的合成咖啡来提神,然后继续盯着那些可能撞毁净化塔的太空碎石。
窗外,灰黄色的雾霭依旧厚重,缓慢地流动。净化塔庞大的钢铁身躯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的守护者,又似无言的墓碑。归土者们在这片被遗忘的摇篮里,为了下一口相对洁净的空气、下一顿能果腹的合成餐、下一块勉强能耕种的土地而奔忙不息。他们抬头仰望时,只有一片污浊的穹顶,星辰是遥远图册上褪色的光点。
他们无从知晓,一堵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墙”正在遥远的深空移动,其阴影正缓慢而坚定地笼罩向他们在仙女座的、“神明”般的同胞。他们更无从知晓,那些“神明”在恐惧深渊中投出的绝望一瞥,或许正落在这颗被他们视为“虫巢”的、毒气弥漫的星球之上。
而他们自身,连同脚下这颗伤痕累累的星球,在这场宇宙尺度的终幕戏剧中,仅仅是一群对即将降临的结局浑然不觉的、尘埃里的观众。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挣扎,他们为生存所做的一切努力,在那冰冷、绝对的“黑墙”面前,连一丝真正的“涟漪”都未能激起。他们只是存在于此,如同宇宙中无数被遗忘的、无声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