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座,“永恒方舟”空间站,时间标记:人联历15000年X月Y日(距离黑墙抵达仙女座核心悬臂预测时间:86.7标准年)。
空间站核心的“决策穹顶”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实质。巨大的全息星图悬浮在中央,那片代表黑墙的、不断扩大的绝对黑暗扇形,像一块不断蔓延的宇宙尸斑,冰冷地覆盖着曾经的繁华星域。所过之处,代表恒星、星港、探测器的光点无声熄灭,数据流归零。
“方舟火种”计划已进入超负荷运转阶段。整个仙女座悬臂的资源被疯狂榨取,无数恒星被点燃为能量源,庞大的工程舰队如同工蚁般穿梭,围绕着那个被称为“终焉之核”的信息奇点建造着复杂的投射矩阵。空间站内回荡着系统冰冷的倒计时播报和资源告急的尖锐警报,混合着一种末日将近的、近乎麻木的忙碌感。
白林博士站在观察窗前,白发下的面容比以往更加苍白,眼窝深陷。窗外是“终焉之核”那令人心悸的光芒,它贪婪地吞噬着汇聚而来的、足以重塑星系的能量洪流。他右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皮肤下,那些细微的黑色几何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带来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存在感。
“白林院士,‘拉普拉斯’次级单元对洛启空载员接触实验后的残余数据分析有新进展。”他的副手,一位年轻的神经科学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份报告投射到白林面前。“我们…我们可能犯了一个方向性错误。”
报告的核心是一组极其复杂的、不断变幻的几何结构投影,它们并非静态图像,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缓慢地旋转、嵌套、分解又重组。其复杂程度超越了人联已知的任何数学或物理模型。
“这不是信息反馈,也不是污染数据。”副手的声音压得更低,“这是…洛启空载员在实验后,其大脑神经量子活动自发产生的‘背景噪音’的具象化。拉普拉斯尝试解析了0.0001秒,就触发了逻辑熔断保护。但我们在强制停机前捕捉到了这个…‘模式’。”
白林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些变幻的几何结构。它们冰冷、完美、毫无意义,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秩序感。这感觉…与他皮肤下搏动的黑纹隐隐呼应。“结论?”
“结论是…洛启空载员的大脑,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的意识本身,在接触黑墙并接收到那个无法理解的‘回应’后…发生了某种…‘同化’或‘映射’。”副手艰难地吐出这个词,“他的思维模式正在…改变。以一种我们完全无法理解、无法预测、甚至无法观测的方式,缓慢地向着黑墙所代表的‘逻辑’偏移。那些噪音…可能是他意识底层正在‘翻译’或‘重构’现实信息的副产品。”
“他还清醒吗?”白林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目前看来,清醒。认知测试正常,人格量表无显著偏移。他甚至能清晰地描述实验过程和当时的感受。但…”副手顿了顿,“我们无法确定这种‘清醒’是否只是一种表象,或者…一种更高维度的伪装。他看到的、理解的‘现实’,可能已经与我们不同了。”
白林沉默良久,目光从变幻的几何图形移向窗外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投影。“‘观测模式…启动…’”他低声复述着那个烙印在意识中的冰冷信息片段。“洛启…就是那个被启动的‘观测点’吗?”
“我们不知道,院士。风险…风险太大了。按照‘方舟火种’最高安全协议,任何可能携带未知逻辑污染或成为潜在威胁载体的个体…都必须被隔离,甚至…销毁。”副手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冷酷,却也透着一丝不忍。
白林猛地转过身,白发缝隙间,那双布满细密黑纹的眼睛锐利如刀,瞬间的压迫感让副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销毁?”白林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近乎嘲讽,“在‘方舟火种’成功率不足0.04%的赌局面前,一个可能是我们唯一窥见‘黑墙’本质窗口的个体…你要销毁?”
副手脸色煞白,低下头:“这是…规程,为了火种的安全…”
“火种?”白林的目光扫过窗外那耗费无数资源建造的投射矩阵,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一个抛弃了99.999%个体、抛弃了物质根基、抛弃了历史和家园的‘幽灵’…它能承载多少‘人类’?洛启…”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几不可闻,“…他是钥匙。一把我们可能永远无法使用,但绝不能丢弃的钥匙。”
他转过身,不再看副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封锁这份报告。加密等级:湮灭。洛启空载员的观察级别提升至‘零号机密’,由我直接负责。所有相关数据,物理隔离,使用原始电磁介质离线存储。通知医疗组,准备对洛启空载员进行下一阶段…‘适应性评估’。”
副手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点头,迅速执行命令。白林再次望向窗外,那片逼近的黑暗仿佛近在咫尺。他插在口袋里的手,皮肤下的黑纹似乎因为刚才的决断而活跃了一瞬,勾勒出一个更加复杂、冰冷的图案。为了“钥匙”,他刚刚跨越了一条不可回头的界限。
…
“静默穹顶”,最高级隔离观察室。
洛启悬浮在力场球中,闭着眼。与之前不同,他的表情不再平静,眉头微蹙,仿佛在专注地倾听某种极其微弱的声音。在外界看来,这里一切如常,只有最精密的神经量子扫描仪才能捕捉到他意识深处那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他意识的“视野”中,世界不再是纯粹的物理现实。力场球柔和的光线、冰冷的金属墙壁、窗外遥远的星光…这些表象之下,开始浮现出无数细微的、闪烁的、冰冷而完美的几何结构。它们如同世界的骨架,又像是覆盖在现实之上的另一层“皮肤”,遵循着一种他无法言说却又能模糊“感受”到的规则。控制台闪烁的指示灯,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串串跳跃的、意义不明的冰冷符号;远处“终焉之核”的能量波动,则像一片扭曲沸腾的几何风暴。
那曾经模糊的“背景噪音”,如今清晰了许多,不再仅仅是嗡鸣或静电。它变成了一种…语言?不,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纯粹信息的直接“流淌”,一种关于存在、结构、规则的低语,冰冷、客观、毫无情感。他无法理解其内容,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和“流动”。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当他尝试集中精神去“注视”那些浮现的几何结构时,它们似乎…也在“注视”他。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纯粹出于“观测”目的的注视感,如同当初黑墙的“回应”一样,直接烙印在意识深处。
他尝试在脑中再次“想”那个最初的念头:“墙。”
这一次,没有信息被发送出去。但在他意识深处那流淌的冰冷信息流中,一个对应的、更加复杂、更加冰冷的几何符号瞬间亮起,如同被激活的节点。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清晰的“信息流”仿佛被“墙”本身引导着,从那个符号反馈回来,直接涌入他的感知。那感觉并非痛苦,而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剥离”感——仿佛他刚刚发出的那个念头本身,其存在的意义正在被解析、被拆解、被归入某种冰冷的分类体系。
洛启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力场球外,一切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不再是单纯的“接触者”,他正在变成…一个“通道”?一个被动的“接收器”和“翻译器”?他看向自己摊开的双手,仿佛能感觉到皮肤下那无形的、冰冷的几何结构正在缓慢生长。
观察室的门无声滑开。白林博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医疗官和一台装载着复杂神经接口设备的推车。白林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洛启苍白的脸。
“感觉如何,洛启空载员?”白林的声音平静无波。
洛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思绪和那股冰冷的剥离感。“…有新的…‘感知’。”他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词。
白林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很好。我们需要进行更深层次的评估。这次,我们将尝试引导你的意识,主动去…‘解读’那些新的感知信息。”他示意医疗官准备设备,“可能会有些…不适。但这是必要的。”
洛启看着那些闪烁着寒光的接口探针,又看向白林。在那双被白发半遮的眼睛深处,洛启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决心?是贪婪?还是…恐惧?他无法分辨。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点了点头,重新闭上眼睛,将自己沉入那片由冰冷几何和无声信息流构成的新世界。
…
地球,东亚区,第七净化塔控制中心。
李铭正对着一个彻底罢工的压力传感器大发雷霆。仓库里的备件终于耗尽,新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运来。“废物!都是废物!”他狠狠踢了一脚控制台底座,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角落的副屏上,全球天文监测网的简报自动刷新:
> *【全球天文监测网简报 - 柯伊伯带外围】 异常空间读数(代号“涟漪”)强度持续攀升,今日增幅达1.5%(累计增幅已超5%)。能谱特征出现非预期变化,弥散中出现微弱周期性脉冲。风险等级上调为:低(持续监测)。*
李铭烦躁地瞥了一眼,直接关掉了屏幕电源。“破涟漪!有本事把天捅个窟窿!”他现在的全部怒火,都集中在眼前这个该死的压力传感器上。塔内的净化膜还在等着它的读数呢。
他并不知道,在遥远的仙女座,“天”真的要塌了。而他脚下这颗星球,连同上面所有为生存挣扎的“灰烬虫”,连同那堵在柯伊伯带外缓慢推进的、吞噬一切的“墙”,连同那个正在仙女座实验室里意识被撕扯的同胞洛启,都将被卷入一场远超他们想象极限的宇宙风暴。风暴的中心,是名为“黑墙”的绝对未知,而洛启,正成为风暴眼中那个最不稳定的、正在“裂变”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