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虚无，而是沉重的、如同实质的黑暗，包裹着洛启的意识。实验室内撕裂般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沉沦感。他感觉自己正在无限下坠，坠入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的深渊。
结束了吗？一个念头微弱地浮现。死亡？解脱？还是…彻底被那冰冷的几何逻辑吞噬？
就在这念头闪过的瞬间，下坠感戛然而止。
他“站”在了一片…无法名状的“空间”中。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边界。视野所及，是无穷无尽的、冰冷旋转的几何结构。它们并非静止的图案，而是活物般的存在：巨大的多面体以违背直觉的角度互相嵌套、旋转；无限延伸的平面扭曲、折叠，形成莫比乌斯环般的悖论通道；尖锐的棱角和流畅的曲面在混沌中达成诡异的和谐。这些结构由纯粹的“黑暗”构成，却又能清晰地“看见”，它们散发着一种非光非热的、纯粹“存在”的冰冷辉光。色彩？这里没有人类认知中的色彩，只有无法描述的、代表不同“规则”或“状态”的…视觉差异感。
*‘墙…’* 洛启的意识本能地低语。
随着这个念头，整个几何空间猛地一“震”！那些旋转嵌套的结构瞬间加速、重组！在他“面前”（如果方向还有意义的话），一片浩瀚无垠的、由无限重复的、完美到令人绝望的几何单元构成的“平面”陡然升起，横亘于整个意识视野！它并非黑墙本身，却比洛启在深空中看到的实体更加清晰地传递着黑墙的本质——绝对的秩序，绝对的冰冷，对一切混乱、熵增、低效的绝对否定。
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冰冷到冻结灵魂的“信息流”如同宇宙瀑布般从那“平面”上冲刷而下！这不是语言，不是图像，是纯粹的规则洪流，是关于存在、结构、熵、逻辑本身的冰冷阐述。它试图直接涌入洛启的意识核心，将他那“低效”、“混乱”、“充满冗余”的人类思维结构彻底冲刷、解析、重构！
剧痛！
比实验室里肉体承受的痛楚强烈千万倍！这是意识层面的撕裂与溶解！洛启感觉自己像一个由沙砾堆砌的城堡，正被这股洪流无情地冲刷、分解！他的记忆、情感、对“自我”的认知…都在飞速流失、格式化！那些几何结构开始在他“意识体”内部生长、蔓延，试图取代他作为“人”的一切。
不！一个源自生命本能的、绝望的呐喊在意识深处爆发。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存在”被彻底否定的终极反抗！
就在这濒临彻底湮灭的瞬间，一点微弱的光芒，顽强地在几何洪流的冲刷下亮起。
不是冰冷的结构辉光，而是一种…温暖的、带着尘埃和旧日气息的微光。
画面碎片般闪现：
童年的家（地球东亚区某个地下聚居点）：狭窄但整洁的房间，墙壁是回收金属板拼接而成。一盏用废弃玻璃瓶和发光苔藓做成的“小夜灯”，散发着柔和的、不均匀的绿光。母亲哼着走调的旧纪元摇篮曲，手指粗糙却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空气中有净化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和淡淡的臭氧味，还有…母亲身上那混合着机油和廉价合成皂的、独一无二的味道。安全感。
第一次驾驶模拟器（空载员训练基地）：笨重的头盔压得脖子生疼，模拟舱里充斥着冷却液和汗水的味道。眼前的全息星图浩瀚壮丽，仙女座旋臂的星云如梦幻泡影。教官严厉的呵斥在耳边响起，但他手指触摸到冰冷的操纵杆时，心脏狂跳，血液沸腾，一种挣脱重力、拥抱星海的渴望淹没了一切。自由与向往。
深空中的孤独（执行γ-7旋臂扫描任务）：驾驶舱内只有仪表盘幽蓝的光和引擎低沉的嗡鸣。舷窗外是无垠的黑暗，点缀着冰冷的星辰。一种渺小感油然而生，但随之而来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奇特的宁静。他漂浮在宇宙的怀抱中，是这宏大图景中一粒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尘埃。渺小与归属。
触碰黑墙的瞬间：并非恐惧或震撼，而是一种纯粹的、孩童般的好奇。巨大的黑暗平面横亘眼前，上不见顶，下不见底，两边无限延伸。它就在那里，一个无法理解的、绝对的“存在”。没有神性，没有恶意，仅仅是一堵…墙。纯粹的好奇与直观认知。
这些记忆碎片，带着鲜明的情感色彩——温暖、渴望、宁静、好奇——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在冰冷的几何洪流中顽强地闪烁着。它们是人类情感的具象化，是“低效”、“冗余”却无比珍贵的“噪音”。正是这些“噪音”，构成了洛启·这个“人”的核心。
那试图彻底格式化他的、冰冷的“信息流”似乎遇到了某种“阻力”。它无法理解这些碎片蕴含的“意义”。快乐？悲伤？渴望？这些概念在它纯粹的逻辑框架中，如同无法解析的乱码。冲刷的速度出现了一丝…凝滞。
洛启的意识本能地抓住了这些碎片！将它们紧紧包裹在自己即将消散的核心周围，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那冲刷而来的规则洪流，而是将全部的精神意志，凝聚成一个最原始、最本能的念头：
我是洛启！
这不是一个名字的宣告，而是对“自我”存在最根本的确认！是对“人”这个混乱、低熵、充满情感与不确定性的集合体的坚守！
轰——！
意识空间再次剧震！那冰冷的几何洪流仿佛被这凝聚了所有“人性”的呐喊所激怒（如果“怒”这个概念存在的话），变得更加狂暴！巨大的几何结构如同崩塌的山峰般向他碾压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干扰源…模式识别：无效…熵值异常…]`
`[观测冲突…优先级调整…]`
`[次级协议：隔离…标记…持续观测…]`
一段冰冷、简洁、非人的“信息片段”，并非声音，而是直接烙印在洛启的意识核心。它来自那浩瀚的“平面”，如同一个系统指令。
狂暴的洪流瞬间退去！碾压而来的几何结构如同幻影般消散。整个冰冷、充满压迫感的几何空间如同潮水般迅速远离、淡化。
洛启的意识猛地被“抛”了出来！
…
“静默穹顶”实验室。
洛启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猛地吸进一大口气，如同溺水者被拉回水面。他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实验室惨白的顶灯，以及周围一片狼藉的景象——扭曲的仪器、墙上巨大的几何状凹痕、冒着青烟的设备残骸。剧痛依旧残留在他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但更让他心悸的是意识深处那种被强行“剥离”后又“塞回”的错位感，以及…那烙印下的冰冷信息片段。
“他醒了！”副手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白林博士的身影立刻出现在洛启的视野上方。他的白发有些凌乱，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洛启，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一切都挖出来。洛启注意到，白林博士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右手，似乎有些不自然地僵硬，袖口边缘隐约可见皮肤下蔓延的、更深的黑色纹路。
“你看到了什么？”白林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平静。
洛启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他试图描述那冰冷的几何世界、那毁灭性的信息洪流、那烙印下的指令…但当他试图组织语言时，却发现那些景象和感觉正在飞速模糊、消散，如同抓不住的沙粒。只有那冰冷的信息片段`[次级协议：隔离…标记…持续观测…]`和最后凝聚自我意识呐喊的瞬间，无比清晰。还有…那些在洪流中保护了他的记忆碎片——母亲的夜灯、模拟器的操纵杆、深空的星辰、触碰黑墙时的纯粹好奇。
他最终只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何…洪流…想抹掉我…但我…是洛启。”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疲惫与后怕，补充道：“它…标记了我。像…隔离一个…病毒。”
白林的瞳孔猛地收缩！洛启的描述，尤其是“标记”和“隔离病毒”这两个词，与他从拉普拉斯最后捕捉到的异常信号，以及他自身皮肤下黑纹的异常活跃，形成了恐怖的印证！洛启不仅活着回来了，他带回了“墙”的直接“回应”！虽然这回应冰冷、非人，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这恰恰是白林渴求的“钥匙”！
“很好…非常好！”白林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近乎狂热的笑容，与他惨白的脸色形成诡异的反差。他无视了洛启的虚弱和眼中的惊悸，猛地转身对副手下令：“记录！最高加密！所有生理、神经数据！尤其是意识恢复瞬间的脑波图谱！准备下一阶段…”
“院士！”副手惊恐地打断他，指着监测屏幕，“他的神经量子熵值虽然回落，但…但基础活动模式发生了永久性改变！还有…您看这里！” 屏幕上，洛启的脑波图谱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稳定的、近乎机械的几何波形基线，只有在偶尔的波动中，才闪现一丝属于人类的、混乱的“噪点”。
白林看着那图谱，又看向平台上虚弱不堪、眼神复杂（混合着恐惧、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的洛启。他看到了一个正在被改变的“人”，一个被未知存在“标记”的容器。危险？当然。但价值…无可估量！
“没关系。”白林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奇异的金属质感，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改变…是适应的开始。‘钥匙’…正在成型。” 他看向洛启，白发缝隙间那双布满黑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洛启从未见过的、令人胆寒的光芒——那是对知识的极度贪婪，是对突破极限的疯狂渴望，是在绝望深渊中抓住一根毒藤也要向上爬的偏执。
“休息，洛启空载员。”白林的声音不容置疑，“你需要力量。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转身离开，留下洛启躺在冰冷的平台上，感受着身体残留的剧痛和意识深处那冰冷的烙印，以及…那盏在记忆碎片中顽强亮着的、母亲做的、散发着温暖绿光的“小夜灯”。
他闭上眼睛。那冰冷的几何世界和温暖的记忆碎片在意识中交替闪现。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已经被那堵“墙”永久地改变了。他不再仅仅是探索者洛启，他成了被观测的“样本”洛启。而白林博士…正迫不及待地要将这枚“钥匙”，插入那扇通往绝对未知、也可能是绝对毁灭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