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边坐着位成年男子，那是他父亲。他看着他父亲的背影向前走去。他坐到他父亲旁边，他父亲似早知道他会来般，又或是根本没注意到他，兀自望着河面没有一丝动作。他仰起头瞻望着正变色的天空。良久，待夕阳闯入了视野，他父亲才终于开口。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吗？”
“我……离家出走了。”
“是吗。”很平淡的一句话，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那为什么这么做？”
他皱着眉，十多岁的他还没过变声期，他用稚嫩的声音带着不满说道：“因为我不管想要做什么他们都认为是错的，他们完全不顾我的想法。”
这时他父亲转过头来，看向还在抱怨的他。
“他们总是吵架。吵完架，还每次都喜欢朝我乱发脾气。他们从不会鼓励我，只会认为我做的还不够。他们总说我是在为我自己读书，那他们为什么又总是在说他们为了让我读书有多么的苦……”
他还在不停地自话自说，直到一句悠扬的歌声，从旁边传来。
“哗哗的河徐徐流出，
“冥冥的星缓缓浮现。
他不再发牢骚，抬起头看到他父亲正对天空唱歌。
“不知由来，不知归宿，
“拥入进寂静的梦中，
“哗哗……
“河不会流逝，星不会暗沉。
“因为永恒环抱了所有。”
短暂的歌声，停止后，他父亲仰起的头并没有垂下来，朝上的双眸似在看着某种虚幻。
是在回忆过去吗？
矮小的他望着他父亲的脸想道。
这是在为谁而唱，是在为他还是自己。
他收回视线，不再看他父亲。
“这首歌我听过，以前妈妈为哄我睡觉，经常给我唱。”
他父亲向他撇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说道：“那你知道它的歌名吗？”
“不知道。妈妈没跟我讲。”
“可惜了，还以为终于可以知道这首歌的名字了。”
“你…喜欢这首歌吗？”
“当然喜欢，不然我也不会到现在还记得。”他父亲带着笑颜转向他。
“那你呢？你喜欢吗？”
“喜欢。”
他在看到他父亲的笑后，竟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两张笑脸对视着，在夕阳余晖照射下，就如他们的话语般真挚而纯粹。
落日划过云与天，一路渲染出暮霭的痕迹，余晖又溶于水中化成星光碎屑，随波澜飘荡。在河堤护栏旁站着的那个男人，应该也正凝望着落日在最后为这个世界留下的礼物。
他们俩还是刚才那般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夕阳。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吗？”他父亲再次问道。
“我不会回去的。”
“你真的不回去了？”
“嗯。”他用力地点头。
他父亲见他如此坚决，仰望着还没消失的夕阳，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真是倔强呀。
“你今晚不打算回去的话，你准备去哪里睡？”
“不知道。我…没有可去的地方。今晚说不定我就在这睡了。”他直到他父亲问这个问题前，从没有思考过该怎么解决睡觉的问题。现在他确实需要考虑一下睡觉，以及之后的住处与食物之类的问题，这么想着一股饥饿感从胃传来。
“你饿了吗？”他父亲唐突地问道。
“嗯。”
“没吃晚饭？”
“没吃。而且不只是晚饭，还有午饭，我离开的时候午饭还没做好。”
“如果你今天不回去的话，那明天的早饭，恐怕也吃不到了。”他父亲脸上还是那副带着丝丝笑意的和睦表情。
“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回去的话，那你有做好饿死街头，或者自杀的准备吗？”严肃的话语从他父亲嘴里风轻云淡地吐出。他紧闭双唇，用他的沉默给予了回应。
“你只是个小孩，你根本无法离开那里，在外面生活下去。你逃了出来，也终会被这个世界赶回去。”他父亲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他行为的愚蠢。
他被她父亲的话语击溃了，无助地哭喊着。
“这不公平，为什么偏偏小孩就不能有其他选择。就算我们再这么讨厌，也无法逃到其他地方。这个世界为什么只给了我痛苦的活着和死去两个选择。太不公平了！”
“…你就那么讨厌那里吗？那里至少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不至于那么痛苦吧。”
“又来了。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我明明都这么痛苦了，你们却完全体会不到。不把我的痛苦放在眼里总是认为过段时间就好了，如果不做点什么，就只是在那哭喊，根本不会重视。为什么你们就一定要这样，只看着你们自己的痛苦，却从不看看我们这些甚至都无法去改变什么的人。”他自顾自地怒斥着，泪水不断涌出。
“大多数想要自杀或自残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吧。为了被重视，为了让那些蠢蛋父母意识到这到底是多么严重的事，才会那么做的。”
说完接着抽泣声便代替了那些愤怒的言语，他父亲没有任何动作，就还是如往常那般平静地看着日落。
“现在你愿意回去了吗？”
“我会回去的。”他抽泣两声，努力擦拭着眼睛，“但我现在还不想回去，我想在这再待一会儿。”
这样就可以了吧。
微风吹拂而过，他父亲微眯起眼。
砰。
砰，砰。
砰，砰，砰。
砰——
好痛苦。
好痛苦。不行，这样下去会死掉的。
“你还是快点回去吧，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找你。”
“他们才不会来找我。现在他们恐怕还在吵架，怎么可能会来找我。”
他用左脚踢飞脚边的一块石头，把他的悲愤发泄于其中。
“而且就算会担心，可只要时间一长，不论是怎样的孩子消失了，父母也总会把他遗忘的吧。我就这样永远的消失，再也不回去，他们也就不用再养我了，能省下不少钱。也可能他们会选择再生一个，如果那样，说不定他们之间的感情会变得更好，所以说这样对他们不也更好吗？”
“不，不会忘记的。”他父亲笃定地说道。
“我跟你说个故事。就在这附近，有个人他也丢了孩子，名字我不知道，暂且就叫他老王吧。”
“老王八？”
“不是老王八，是老王。”他父亲忍不住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停下。
“说回正题。”他嘴角带着笑看向前面那个靠在护栏上的男人。
“那大概是发生在40年前的事，老王当时对他儿子说给他去买糖，让他就在这附近不要乱跑，然后就走了。他儿子我不知道长什么样就听说他脸上有道很长的疤，从右耳根一直划到嘴角。”
说着还用左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
“好像那疤还是那小子不知道在哪自己划伤的，他也真是调皮。老王买好糖转头回去找他儿子，结果却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拐走了。”说到这，他父亲嘴角的笑已悄然被抹去。
“那孩子丢了后，立马就报了警，但那时这附近根本没监控，路过的人又很少警察对此，也没有办法。”
“这些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那你还让我讲这么久。”
“只是想确认一下，我和你知道的是不是一样的。”
“行吧。”
“结果你知道的和我没什么差别，如果让我来讲的话，应该和你刚才也差不多。本来还以为大人会知道的更多。”
或许为了缓解尴尬，他父亲“哈哈”两声，把左手放到他头上，轻轻逗弄了几下他的头发，又收回手。
“那你知道老王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后来？”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还有后面的故事，我从没听别人说过。”
“他呀，自从警察们都表示没有办法后，就一直在发寻人启事，到处找他孩子。这么久了，腿都瘸了一条，却还一直在找。”
“后面这些都是你自己编的吧。这么久了，早已经把他忘了。”
“是真的。我还总是能在这见到老王拿张寻人启事，站在和那个男人差不多的位置，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父亲指了指前方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从他们谈话初就一直站在那，背都没转过来一下。
他正要说些什么，他父亲却把左手伸过来，摇晃着他肩膀，把他的话又摇了回去。
“你看，你看。那不是老王吗？我就说他会来的吧。”他从他父亲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有个一瘸一拐向这边走来的老头，老王手上就和他父亲说的一样，拿着张大概是寻人启事的纸。
一阵从河边吹来的风拂过老王白了的发鬓。老王似乎有些太专注于前方，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子，本就不便利的腿脚瞬间被绊倒。老王摔在地上，手上的寻人启事也被风吹到了几米外。
他父亲刚想起身去扶老王，有人却先行了一步。
靠在护栏上的那个男人转过身捡起那张寻人启事，接着便将老王扶了起来。老王起来的同时，还不忘向男人道谢。
“没事，举手之劳。”
老王抬起头看到男人牵动着脸上的疤痕和嘴角笑了。那道疤一直从右耳根连到嘴角。
男人刚才的位置从他和他父亲这个角度看过去，顶多只能看到男人的左半张脸，并无法看到那道疤。
老王颤抖地张着嘴双手抓住男人的一只手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老王只好对着疑惑的男人简短的说了一句。
“儿子！”
“说过的吧，不论过了多久都不会忘记的。”他父亲看着眼前这对父子重逢的场景，把话题重新拉回了原处。
“那也只是他的父母，又不是我的。”他重新低下头，不愿再看到那对父子，因为他与那对父子是相对的，他越是注视那对父子，越是能从这种相对中感受到悲伤。
“你怎么确定他们就一定会忘记？”
“我就是这么觉得。”他用闹别扭般的语气说道，“不管怎么想？他们都不可能把我看的那么重要。”
“但你不否认，他们会担心你，对吧。”
“……”
“你既无法保证他们一定会忘了你，他们又肯定会担心你，所以还是快回去吧，不要让他们担心太久了。”
“那他们要是担心的话，就让他们担心，关我屁事。”
不论是他眉间还是说话的语气都时刻显露着他的不满与愤怒。
“那份担心和痛苦本就该是对伤害孩子的父母的惩罚。”
“那你希望这个惩罚将落到他们身上吗？”
“我当然……”他没有说出后半句，他在脑中，反复思考着该怎么接上这段话，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最后他放弃了，抬起头直视着他父亲的眼睛。
“你在耍我！”
“哈哈……”他父亲忍不住翻身大笑起来，“好了，那我换一个问题。”
他父亲又一次伸出他的左手，放到了他的背上。
“你先想象一下，当你离家出走后，因为没有目的，在人满为患的街道上行走，然后迷路了，这时你在人群中会想什么？”他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有规律地轻拍着他的背部。而他则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并没有抗拒。
“……不知道。”
“会想要向人去问路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没有目的地，更不打算回去。”
“你会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呆着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无论是安静的地方，还是吵闹的地方都没有人会陪我。”
“你害怕孤独？”
“嗯。”
“你想要有人陪你？”
“嗯。”
“你觉得谁会是能陪伴你的人？”
“不知道。”
“人群里会有人来关心你吗？”
“不会。”
“谁会关心你？”
“……他们。”
“他们是谁？是你父母吗？”
“是。”
“你想被他们遗忘吗？”
“不想。”
“再问一遍，谁会是能陪伴你的人？”
“是他们。”
“你会选择痛苦的陪伴吗？”
“会。”
“那么，现在你在人群中会想什么？”
他带着眼中泪看向他父亲。
“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他父亲一手抚摸着他的头，一手帮他拭去脸上的泪。
“等夕阳落下去后再回去吧，我想再跟你聊会儿。”
“但这样会害他们担心吧。”
“你希望你的父母幸福吗？”他父亲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般，问了这么个问题。
“不知道，可能吧。”
“你希望你的父母不幸福吗？”
“不，我并不希望。”
“你希望给予他们惩罚吗？”
“…希望。”
“这不就对了，就让他们再担心会，就当是对他们的惩罚了，而且太早回去的话，说不定他们目前还没消气，看到你回来会打你。”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说的也对。”
说完他的表情随即又凝重起来，“我回去之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放心，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这里永远可以容纳你。”
这里仅能存留短暂的时间，却能容纳他的每时每刻，这里只是人生中一瞬的景色，却也是永恒的归宿。
此刻，红日还在沉落。
“说起来你觉不觉得今天的夕阳落的可真慢。”
“那是……”
他沉默片刻又开口道：“在这待的太久了，我得回去了。”
他父亲扭头又看了看夕阳。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不过竟然夕阳还在，应该也还不算晚。不用着急回去。”
他父亲说着回头又看向他。此时，却已不见他的身影，只剩几片飘落的枯叶还在。
“……回去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