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河边，又一次坐在了他父亲坐的那节阶梯上。
他父亲看了眼身旁的少年。“两年不见，长高不少呢。”
“嗯。”他还是如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低着头没有正面回应。
“虽然人们总说‘对于别人的事情不要过多问，他们想说的话就会自己说’这种话，但感觉你也不像是那种可以把想说的话轻易说出口的人。所以我姑且还是问一下。”
他父亲带着和蔼的笑颜，重新面向他，“怎么了？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没什么。”
“行吧。”
他父亲也不强求他回答换个话题道：“要不我们来玩故事接龙吧。”
他疑惑地看向他父亲。
“就是让两人轮流根据对方编的故事续写后面的游戏。”
“既然是我提出的，我先来。”他父亲故作咳嗽了两声。
“森林某处的山洞里住着白兔一家。好了！接下来该你。”他父亲击掌结束，双手瘫向他。
“你这不什么故事都还没讲吗？”
“我就负责开个头。后面还得看你。”
他踌躇了一会儿，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把自己想法表达出来。
“白兔一家并不和谐。兔妈妈和兔爸爸经常吵架，近期还闹起了离婚。最终小兔受不了家里了。它跑到河岸边，探出头向水中的朋友哭诉。它问它朋友，为什么父母们明明都在一起那么久了，甚至都有孩子了，却还是要离婚？”
他停了下来，看向他父亲，示意接下去。
他轻摸着下巴道：“水中的朋友告诉小兔：这是有很多原因的。经济压力，婆媳矛盾，还有婚外情…诸如此类的。”
“可是小兔的父母并没有遇到这些问题。小兔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它的父母只是因为总是吵架就要闹离婚。小兔和它朋友也经常闹矛盾，但每次吵完架，两人都会去道歉求和。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这不是吵架的问题。水中的朋友告诉小兔，它的父母之间并没有相同的价值观和目标，加上当初维系他们两人的强烈情感也已消失，离婚是必然的，不然婚姻只会变成锁链。”
“可是这样，孩…小兔因此会感到非常痛苦的啊。它的父母就不能考虑考虑小兔的感受吗？”
“没有哪对父母不会考虑孩子，小兔的父母也一样。只不过小兔未曾发觉而已。小兔的父母感情破碎后，家中的氛围也就变了。不断的争执充斥着生活，压得每一只兔子喘不过气。所以它的父母为了给小兔一个更好的家庭，才做出了离婚的决定。”
一个皮球滚落至他父亲脚边，他父亲捡起皮球，朝不远处的男孩道：“喂，接着。”
他父亲轻轻用力将球扔向男孩。男孩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就任由球从头顶飞过，降落在身后。男孩小跑地追上落地的足球。捡起后，男孩没有离开，默默地走向他们这边，挑了一个和他们隔了段距离的位置坐下。
他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时光飞逝，小兔成家立业了，并且也拥有了自己孩子。可是，因为各种原因，小兔决定离婚了。小兔不知道离婚后，应该让孩子跟谁走。就跑到河边向水中的朋友询问：如果你要离婚了，你想要孩子跟谁？”
“这可真是个难问题。让我想想，水中的朋友会怎么回答。”他父亲换了姿势，双手撑着台阶，瞻望着渐变的天空。
“水中朋友先是告诉小兔，它大概会想要孩子跟着自己。因为它害怕寂寞，妻子和孩子都离开后的生活让它非常恐惧。”
“说完这些后，水中的朋友陷入了沉思，许久过后它又告诉小兔，它觉得它妻子也会这样。不论它们是什么原因要离婚，它仍希望妻子幸福。就算她会带走自己的一切，然后重组一个新的家庭。只要妻子幸福，它就愿承受那令它恐惧的寂寞。还有，水中朋友说这些的时候可是无比坚定的。”
他父亲讲了这么多后，却仍未停下让他接下面的故事。
“水中的朋友回答完小兔的问题，感到有些生气。因为水中的朋友和它妻子关系一直都很好，所以很难想象这样的问题，而小兔却拿这样的问题来问它，让它如此苦恼不堪。于是它就故意用带着点抱怨的语气告诉小兔，刚刚它说的那些不过是以它现在的情感为前提对未来的猜测罢了。说不定在未来它和妻子就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发生了争执，逐渐有了隔阂。它现在的这些想法也许根本不会出现在未来的自己脑中，所以它让小兔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它无法保证未来会怎样。”
“那又怎样！不论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它曾经拥有过，也真的爱过。谁都无法保证的承诺也是在表达它此刻的情感，就算在未来这些全都不复存在，也是一份值得怀念的珍贵回忆。这样的它已经比从始至终都自私自利的人要好太多了。”
砰砰，砰。砰砰，砰。
在这空旷的河边，除他颤抖的话语外，还有其他什么在剧烈地颤抖着。
在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他又补上了一句：“小，小兔是如此认为的。”
他父亲笑了笑继续将故事接了下去。“水中的朋友谢过小兔的认可，见它还想继续话题，就只好无奈地继续讨论起来。”
“它先是以自己未来还是这样的想法为前提，去想象如果妻子的想法也是如此会怎么样。答案显而易见，离婚的问题会一直僵持不下。这种情况总归是要有一个人放弃的。”
他没有顺着他父亲接下去，而是自言自语道：“果然选择权就应该属于孩子。身为父母的本就因为他们自己的原因不顾孩子的意愿选择了离婚，至少在这最后应该由孩子自己抉择。”
“可是这样的话，也会让孩子痛苦吧。”
“至少不会让孩子认为自己是被离开的那方抛弃了。因此产生的悲伤可是会一生伴随着孩子的。”
“如果离开的那方可以对孩子解释清楚离开的原因，告诉它并不是想抛弃它，而是想让它过得更好之类的原因不就好了。反倒是让孩子自己选的话，还会让其产生是自己抛弃了一方的愧疚感吧。”
“…确实。照这么看的话，他们也真是……”
他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禁握紧，抬头望向头顶的云。
“过分。”
三两只水鸟掠过水面，翅尖沾了水，又忽地飞高。太阳偏西了，河面便浮起一层金箔，转瞬又被水流揉碎了。旁边的男孩蹲在石阶上，拿树枝拨弄着地上的蚂蚁。蚂蚁害怕地四处乱窜，没跑多远就又被树枝横扫回来。
他父亲看到男孩正专注于玩蚂蚁，而足球则默默地放在一边。
他父亲面带微笑，慢慢地走到男孩面前，然后缓缓地半蹲下来，与男孩的视线保持水平。他轻声问道：“小朋友，你好。你的足球看起来挺酷的，能借我们玩一会儿吗？”
男孩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先是看了一眼他父亲，接着目光又转向那只足球，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男孩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仿佛能透过他看到内心深处。
就这样，男孩静静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可以。”声音虽然不大，却很干脆。
得到男孩的允许后，他父亲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轻轻地拍了两下足球，然后对他说：“要不要来踢场足球！”
“不，不是，怎么忽然就要。”还未等他说完，他父亲就先把他从坐位上拉了起来。
“踢一下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他和他父亲带着足球来到了一个较为空旷的地方。男孩子坐在台阶上，看着他们比赛。
“谁先发球。”
“你先发吧，大的就应该让着小的。”
他接过足球，向后跑开一段距离。他把球放到正对着他父亲的方向，没有立刻踢出。他又想起了刚才他和他父亲的对话。
“那个…父母离婚后，孩子还能见到离开的那方吗？”他说完这句话，把球踢向了他父亲。
他父亲轻易地接住了球。
“一般来说是可以的。毕竟失去抚养权的那方有去探望孩子的权利。但说到底这还要看离开那方的意愿，如果他不打算再与孩子有联系，那大概率是见不到了。如果反过来，是抚养方不愿意让孩子与离开方见面的话……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通过双方相互协商，规定隔一段时间见一次吧。”
他父亲身为成年人却并没有让着他的意思。退后两步，狠狠将球踢了回去。
他顺利接住了球。只是接住球的双手微微有些阵痛。“那你呢。如果是你，你会怎样。”
他迅速把球踢了回去。
“什么？”他父亲接住球，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未来如果离婚后孩子跟了妈妈，你还会去见他吗？”
“以现在的我来说当然会去，不过……”足球再一次迅猛地向他冲去，“都说了，以现在想象未来的自己，根本就没有意义。”
“那对于这种情况，你希望父母怎么做？”
他往旁边跑了几步，勉强接住了球。接着他不甘示弱地踢了回去。可惜他父亲还是轻易地接住了。
“嗯……”他父亲认真思考了一会，“我希望不论离开的是男方，还是女方，都能够多去和孩子见见面。即使不住在一起了，也能多去关心一下孩子。”
足球飞向了他。
“我甚至希望就算是失去了抚养权也能在一定基础上给予另一方物质上的帮助，比如抚养金之类的。毕竟离婚后拥有抚养权的那方所需承担的责任也会增加。”
足球飞向了他父亲。
“那如果父母双方都不愿意让孩子见到离去方怎么办？”
“嗯……真糟糕。这下我也想不出除了去乞求命运女神眷顾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孩子见到了。而且就算命运女神真的插手了，还说不定会是恩惠还是捉弄呢？”
说话间，足球在他们之间来又是一个来回。一直就这么重复，感觉有些无聊了。他父亲决定全力踢出最后一个决胜之球。
可惜。踢偏了。球撞到了远处的一棵树，然后又被反弹到了台阶底下。
“抱歉，踢偏了。”
“没事，我去捡。”
他向球跑去，然后他看到一只蝴蝶收拢翅膀，落在了足球上。
他将抬起靠进球的脚重新放下，注视着足球上翅膀残破的菜粉蝶。转头对他父亲大声问道：
“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见他没有踢过来，他父亲也不着急，耐心地给他解释道：
“还小时就经历了离异的孩子，可能因为长久的不见面，成年后而模糊了对离开那方的印象。虽然在这期间孩子一直思念着他，但真正见到后，反而可能会破坏孩子对他的幻想，致使其恨他。”
他在足球与蝴蝶间犹豫不决。
“就以我个人而言，我可不想成为泡沫破碎之后留下的那一层污渍。”
这一句话瞬间把他的视线从蝴蝶与足球间，拉回到了他父亲身上。
“就像刚才说的，未来无法保证，那就好好珍惜当下，努力将现在的情感与思考维持到未来。如果我之后真的会成为那种令人厌恶的人，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在那之前劝说我，阻止我。”“啊。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而且其实我说的有点太过了，真实情况，应该不至于这么严重。”
他父亲自顾自说出的话语诱导着他抬起右脚。
“而且其实你不用把我的话太在意。最重要的是坚定的做出抉择。就算选择过后会后悔也没关系，毕竟不管选哪边，反正最后都一定会后悔的。所以只需要跟随你当时的内心所想，义无反顾地做出抉择就好。”
他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义无反顾地将球踢了出去。
蝴蝶的鳞粉在阳光下扬起细碎的金尘，飘散在清风里。
对不起。蝴蝶，请你离开。你身下的足球还需飞向对面啊。他的心对在空中逆风向上攀升的蝴蝶如是道。
将球踢出后，他不打算让比赛再进行下去，兀自走向男孩，坐到了男孩的旁边。他父亲也只好捡起正准备踢出的球，坐到男孩另一边。这场没有输赢的比赛就这样结束了。
他父亲绕过男孩对他说道：“抱歉，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
他摇头表示没事。
他父亲把视线移向男孩。男孩在比赛结束后就继续拿着树枝逗弄着地上惊慌失措的蚂蚁。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吗？”他父亲用当初同样的话向男孩问道。
“我在等爸爸来接我。”
“这父亲未免太神经大条了，竟然放心让这么一个小孩独自在这待这么久。”他这句话尽量压低了声音，防止旁边的男孩听到。
在他未曾注意到的左边，此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爸爸！”
男孩抱着球，匆匆向来者奔去。男孩的父亲嘴角弯起，拉动着一道跨越半张脸，一直连到耳朵根的长疤。他还记得，这个男人是老王的儿子。
“爸爸，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小男孩满脸委屈地抱怨，眼巴巴地望着姗姗来迟的男人。
男子面带歉意地笑了笑，连忙解释道：“不好意思啊。爸爸有点事情耽搁了，我们快点回去吧，现在回去，应该还能赶上晚饭呢。”
这时，他父亲走了过来，看着这对父子，微笑着说道：“原来这是你儿子啊。”
男子转头看向他父亲，笑着回应道：“是啊，这是我家那小子。”
他父亲接着说道：“你也真是心大，竟然放心让他独自在这待这么久。”
男子连忙摆手，笑着说：“这不是知道你在这嘛，所以才敢让他一个人在这等一会儿。来之前我可是专门嘱咐过他，要找一个坐在台阶上，很喜欢笑的大叔呢。”
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然后又闲聊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突然开口说道：“爸爸，我饿了。”
男子摸了摸他的头，对他父亲说：“那我们就先回去啦，有时间再聊。”
他父亲看着他们俩渐行渐远的身影，自言自语道：“说起来我还没吃晚饭呢，不知道他吃了没？”
他父亲转头刚想询问一下，却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再见”，在空中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