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成年的他又一次来到了这里,找到了他父亲。他现在已经比他父亲高了,头发也比以前长了。刘海甚至已经盖过眼睛,大概有段时间没理发了。他安静地坐在他父亲旁边,与他父亲一同无言地瞻望河面映照出的景象。他喜欢这么做。
“这个时间点,你不在学校,怎么跑到这来了?”他父亲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疑惑和担忧。
他默默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我不想待在那里。”
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学校里那些枯燥、愁苦的日子,他感到疲惫不堪,他渴望逃离那个地方,寻找一个能够让他喘息的空间。
他父亲看着他,似乎理解了他的感受,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随意地扯了个别的话题:“你吃过晚饭了吗?”
他摇了摇头,轻声回答道:“没吃。”
他父亲皱起眉头,关切地问:“为什么不吃呢?”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因为不想吃。”
他觉得自己的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完全没有食欲。他现在只想把身体里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和压力都释放出来,而不是把食物硬塞进去。
他父亲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可不太健康啊。不论再怎么没胃口,也应该好好吃饭。”
说着,他父亲从身旁的白色塑料袋中拿出一个肉松饭团,“这个拿去,刚才在便利店加热过的。至少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热乎乎的饭团捧在手里,温度透过塑料膜传到掌心。他突然意识到,父亲袋子里装着的,可能本来就是打算带给他的宵夜。
吃完饭团,他父亲又递过去一袋面包和一瓶矿泉水。
“这个面包……”
他低头看着父亲递来的面包,包装袋泛着廉价的塑料光泽。
“怎么了。没吃过吗?”
“没有。”
“这个在随便哪家便利店应该都有卖,你竟然没买过。”
“因为没必要。”
“这种东西并不能填饱,最多只能当个零食。有钱与其买这个,不如买桶泡面。”他又补充道。
“总之你尝尝看,先别管那么多。”
他还是接受了他父亲的好意,接过了那只大手中的东西。为什么要接受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放下右手的瓶子,然后撕开包装咬了一小口奶昔色面包。面包在进入口中的那一瞬便散成了云雾,没有任何口感和味道可言。
“怎么样,感到开心吗?”
“就吃个面包,有什么可开心的。”
他嘴中还含着食物,说话都口齿不清。
“我是说和别人分享食物感到开心吗?”
他停下牙齿的快速咀嚼,怔了几秒。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抬起头与他父亲对视,他父亲看到他狡猾地笑了。
“你猜。”
太阳一点点地沉入地平线,水面和天空连成一片,染成了黑色。路上的行人似乎感受到了夜晚的寒意,裹紧了身上的风衣,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然而,在这一片匆忙中,他们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他依旧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块面包,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父亲则静静地坐在他身旁,手中提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
“你带那么多东西干嘛?”他突然开口,边吃边问。
“嗯,你说这些啊。”他父亲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微笑着把塑料袋提到他面前。
“这些是带给猫的食物。”他父亲解释道。
“猫?”他疑惑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是指我吗?”
他父亲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这个人总是很爱笑,笑声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响亮。
“不是啦,我说的是真正的猫。你看,它这不就来了吗?”他父亲指着右前方,示意他看过去。
顺着他父亲手指的方向,落日的余晖正好照射在河堤的护栏上,形成了一道道长长的阴影。就在这些阴影之中,一只长得有些丑陋的猫正穿过它们。当它转过头,瞥见他们时,立刻快步走了过来,径直走到他父亲的脚旁,亲昵地蹭了蹭他父亲的裤腿。
“饿了吧。等下。”
他父亲从袋中拿出一根火腿肠,剥开递到猫面前,“吃吧。”
“这只猫是附近的流浪猫。可能因为长得不好看,所以一直没人要。半年前我遇到它的时候,瘦得跟个皮包骨似的。现在可算好多了。”
他父亲一手喂着猫,一手抚摸着它杂乱的皮毛。
“胖了之后,感觉都变可爱不少。”
他盯着这只猫,回想起了些事情。
“我以前也喂养过一只流浪猫。”
他父亲没有做出回应,任他继续说下去。
“我家里人并不允许我养猫,说是会让我玩物丧志。我就每天放学回去的路上买些食物去喂它。我喜欢和它说话,什么事都和它说。即使我心里也清楚它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它很乖,总是会一动不动地趴在那认真听我发牢骚。平常根本没有人会愿意听我说话,它是我唯一的听众。只有在它那里我才能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
“可是就在前些天我亲眼看到一个混蛋骑着辆摩托从它身上辗了过去。”他咬着牙,声音低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刺,“他碾过去的时候,甚至没有停下来看一眼。”
他左手抱住右臂,脸上的神情很悲伤,却还是忍住了眼泪。他已经长大了,并不会像以前那样容易哭了。“昨天我在学校又遇到了那个家伙。他竟然还在抱怨骑车时倒霉撞上了只野猫,丝毫没有因杀死了个生命而感到愧疚!”
他开始咒骂起那个人。他父亲见他如此愤怒,举起正在疏毛的猫塞到他的怀中,“别伤心了。至少这里这只还活着。摸摸看,它很乖的。”
他将猫挽在臂弯里,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安静地蜷缩在他的臂弯中,他紧紧抱住猫,手指不自觉地陷入它蓬松的毛发里。
应该是抱的太紧了,猫轻“喵”了一声。他慌张地松开手,将猫放在腿上,并道了句“对不起”。猫在他怀里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爪子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像是在告诉他“没关系”。
情绪平复下来后,他对他父亲说道:“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
“没事。”他父亲脸上还洋溢着笑意,“活着嘛,总会遇到些不顺心的事,能静下心来和别人好好聊聊会好不少的。”
他父亲欣慰地看看这温馨的一幕,转头便瞧见了一幅糟糕的场景——一个男人扶住护栏拖着摇晃的身体奋力向前走着。这个男人脸上有道疤从耳朵根一直连到嘴角。走了没几步,男人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瘫软了下来,整个身子也随之滑落。
他父亲站起身走过去,将那个男人扶了过来,让男人坐在旁边。
“怎么喝成这样,是发生什么了吗?”
“……”
男人满脸通红,浑身散发着酒气,男人与他之间有段距离,气味还是熏得他不禁捂住鼻子。
“嗯嗯!”
男人忽地捂住嘴巴整个面部表情都扭曲起来。
“糟糕。”
他父亲急忙把塑料袋中的东西倒出,将空了的塑料袋递给男人。男人接过袋子肆意将体内秽物排泄而出。舒适些后,男人将还有温度的袋子丢进垃圾桶,坐回到原位。他父亲在旁边给男人递上那瓶他还没喝动的矿泉水。他坐在原地继续喂食趴在腿上的猫。
男人还在独自抑郁。不论他父亲怎么询问原因,男人也不回答。
猫从他怀中跳出,绕过他父亲,走到男人脚下,嗅了嗅男人的皮鞋。一跃而起,猫柔软的肉垫轻盈地跃上男人的膝头。男人朦胧的醉眼正对上那双琥珀般的瞳孔。
它忽然仰头,湿润的鼻尖碰了碰男人颤抖的指尖,胡须扫过那些被酒瓶磨红的指节。男人感到有温热的触感舔舐自己手背,是猫舌上的倒刺正在刮过皮肤。猫突然整个儿摊开,把自己铺成一张暖融融的毛毯压在男人胃部。他惊讶地看见醉汉僵直的背脊渐渐松弛了下来。
猫在这时翻了个身,爪子在空中做出揉面团的动作,男人下意识伸手抚摸起奶白的肚皮。酒气里渐渐混进阳光晒过绒毛的味道。
这幅场景刚刚也出现在过他身上。他想他当时应该也和男人此刻一样,在夹杂着悲伤和欣喜的复杂神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些了没。要不还是继续在这坐会,酒醒得差不多了再走。”他父亲问道。
男人摇了摇头,“不了,我还要回去陪我爸和儿子呢。”
“这样子回去只会让他们担心的。”
“在外面也不见得让他们多安心。”男人又喝了口水道,“而且在家里更舒服点,这样子在外头太丢脸了。”
他父亲送走那个男人后,重新坐回到他旁边。
“你也喝酒吗?”他父亲一坐下来,他就问道。
夜色渐浓,水波映着远处路灯的微光,像碎银般闪烁。那只猫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蜷成一团。
“不喝。”他父亲不假思索地说道。后觉得这么说不妥,又补充道:“其实也喝过一些,但酒量太差,一喝就醉,平常基本不喝。”
“你说,酒精给人们带来了什么?”
“你下周学校是有心理健康周,需要做个关于酒精危害的调研报告吗?”
“不是,单纯想问问。”
“好吧,那我就说说我的答案。古希腊人认为酒神狄俄尼索斯赐予人类的不仅是醉酒,还有直面真实的勇气。到了现代,带来的却是醉酒时的一时叛逆。他们卸下一切责任和理智,逃进酒精带来的幻觉中,不愿看现实的真相。”
“然后忘记了酒精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夺走你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说完他父亲又问道:“你讨厌喝酒的人吗?”
“嗯。每次想到他们喝醉酒后像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然后吐出一堆呕吐物的样子,感觉活的跟狗都不如。”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猫,它已经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其实,你不用这么排斥刚才那个人的。”他父亲又道,“他只有特别难熬的时候才会喝成这样。上次喝这么醉还是去年他妻子去世的时候。这次肯定也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也知道他肯定是经历了什么难受的事才这样。我对他其实更多的是可怜。不是可怜他的遭遇,而是可怜他没有面对现实真相的勇气,只敢沉溺于酒精所带来的幻觉当中,让他能够暂时遗忘问题。”他说这话时或许是为了防止吵醒腿上的猫语气很平静,“待到第二天醒来,才会发现问题还在那里,还多了一份宿醉的头痛和羞愧。他现在花钱买醉,之后又得花钱买解酒药。”
“他才不是那种懦夫。”他父亲坚定地提出了反对,“我可是看着他从妻子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的,这次我想他肯定也能重新站起来。”
听到他父亲的反对,他也不恼,相反嘴角还浮现出笑意。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暮色四合,河面浮起一层轻烟似的薄雾。他现在的心情就和这水中荡漾的皓月一样轻盈。
“……真不想离开啊。外面那么吵,这里却很安静。在这里不用做任何事情,你会跟我聊天,分享食物给我,偶尔还会跟我踢足球,和我一起喂猫。”
他说完,又用极小的声音仿佛不想让除自己之外的人听到般,补上了一句:“我喜欢和你在这里一起虚度的时光。”
“那就好好珍惜,今天余下的时光吧。”寂静之中声音竟还是传到了他父亲耳中。
砰。
砰。
砰。
砰……
声音在回响,为他们打着节奏。悬月浮于河面,静影沉璧,夜晚究竟还有多长,他无法知晓,也无法控制,他只能希冀没有其他声音会打破这静夜。